季祐風面上溫和的笑意漸漸地淡去了,他取過手巾,緩慢地擦拭着,許久都沒說話。
秦峰青跪在他腳下,面色凜然嚴肅,腰背挺得筆直。
他的身後,陸少安窩窩囊囊地蜷縮成一團,始終不曾擡起頭,連動都不怎麼動,仿佛屋内裡一個毫不起眼的擺件。
這時,一直不曾開口的沈聿忽然道:“這位陸大人,我曾聽說過。”
他這一開口,瞬間讓幾乎淡出衆人視野的陸少安成為了視線的焦點。
沈聿的視線落在男人臃腫發福的身形上,慢慢地道:“若我記得不錯,陸大人,應該是梁人吧。”
陸少安垂着頭,完全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聽說七八年前,梁國尚未覆滅之時,陸大人任帝巳城刺史,年方三十出頭,不僅文采風流、面容英俊,而且愛民如子,外修大道,内墾良田,将帝巳城治理得井井有條,民間百姓贊不絕口,稱你是包公在世。”
往事撲面而來,陸少安擡了擡臉,臉上笑呵呵的,仿佛沈聿口中這個人并不是他。
季祐風并不知道這陸少安還有如此不一般的背景,不由看了一眼沈聿。
沈聿接着道:“雖然多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但畢竟當年陸大人對帝巳城及城中百姓付出了無數心血,想來若是百姓們真過得不好,大人必然能據實相告。”
“所以,陸大人,秦刺史所言,你可有異議?”
秦峰青的眼珠極其細微地往旁側斜了一下。
那綠油油的身影肉眼可見地僵了一瞬,幾息後,男人擡起頭,咧開嘴角,笑容裡滿是讨好的意味:“都尉明鑒,秦大人自從上任,便一直兢兢業業,對百姓們那真是掏心窩子的好啊!大人所言句句屬實,下官絕無異議。”
沈聿道:“此話當真?”
陸少安:“當真。”
沈聿看着他發胖腫脹的臉頰上擠作一團的腮肉,嘴角谄媚的弧度,沒再說話。
究竟是什麼讓一個心系百姓、極負才幹的好官變成如今這幅圓滑虛僞的模樣,沈聿沒有興趣,他隻知道,短時間之内,陸少安是不會向他們說實話的。
再問陸少安已經沒有意義,季祐風轉了話題:“孤記得帝巳城當有一位掌管城坊的護軍将軍,叫何玉良,梁地百姓同城防軍起沖突時,他在何處?今日又為何不同你二人一道來拜見孤?”
秦峰青道:“回殿下的話,護軍近日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實難前來參見殿下,護軍托臣轉達,待他身子好些,定然前來向殿下請罪。至于百姓和城防軍起沖突一事……”
“當時護軍并不在場,是他手底下一個叫劉勤歌的副将處理的。事發當日其實事情并不嚴重,是此人浮躁冒進,下手沒輕沒重,這才激起了民憤。”
季祐風道:“哦?那此人現在身在何處?”
秦峰青肅然道:“此人挑起梁民與我魏軍對立,嚴重違反軍紀,事發當日護軍便已将他處死。”
季祐風和沈聿對視一眼,皆心下了然。
這,又是一個死無對證。
帝巳城的情況絕不可能像這秦峰青說得這般簡單,他不過是在試圖粉飾太平,陸少安亦為他掩護,不肯透露半個字,他們根本不可能從這兩人身上切入查案。
至于這個何玉良,更是直接懶得來見他們的面,堪稱猖狂。
可看眼下這副情形,隻怕就算從其他官員身上查起,也不會比現在好太多。
情況比預想中要複雜棘手得多。
他們如此油鹽不進,季祐風卻也并未顯露出來生氣,隻是淡笑着掃了二人一眼,執起筷子道:“孤也就是随口問問情況,二位莫要多想,起來吃飯罷。”
秦峰青倒沒馬上起身,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看向季祐風,見他面色如常,喜怒難以揣測,心下又對這位翊王殿下的城府有了幾分估算,這才慢慢起身。
兩人一同謝過季祐風,坐了下來。
一時,雅間之中寂靜異常,隻有碗碟叮當碰撞的清脆聲響。
沒多久,雅間外響起輕快的腳步聲,随後有人推開了門。
一個年輕的公子出現在門後。
他一身青袍,身量不高,十分白淨清瘦,五官極其精緻,幾乎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正是方才因身子不适沒能準時過來的沈憶。
她剛一進門,便察覺到有一束陰冷的目光朝她直射而來。
這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
沈憶轉眸,淡淡掃了他一眼。
蜻蜓點水般地掠過秦峰青後,她看向了邊緣那個綠衣服的胖男人。
相比秦峰青,沈憶看陸少安的時間竟更長一些。
但不過幾息,陸少安便先移開了目光。
一番眼神交換,皆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沈憶随後便立刻回過頭,含笑道:“殿下恕罪,阿憶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