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慕容景從未有過的記憶了,在他的記憶裡,隻依稀記得小時候曾在祭祀歸途被妖族追殺,混亂中與母親和阿姊分開,保護他的人馬帶着他僥幸回到了宮裡,此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母親與阿姊。
那時候他還太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甚至沒辦法組織清楚語言,将這件事情同父皇問個清楚,他隻能一遍又一遍地逼自己記住,記住那個雨夜,記住那些刀光,記住那輛馬車,記住被馬車帶走的,不知道駛到了哪裡去的母親和阿姊。
他開始習慣于守在城牆最高的瞭望台上,一守便是一個下午,等到夜色降臨時,便令人點一盞燈,挂在高高的瞭望台上。
他的想法很簡單,若有一日母親和阿姊歸來,看到這盞燈,也就看到了回家的路。
幾個月後,華胥舉辦了一場國喪,那一日全城素缟,慕容景也被人從頭到腳換上了白色的發飾衣衫,那天晚上他一身白衣站在城牆上,看到墨色的夜空中升起無數盞天燈,将整個皇城照得亮堂。
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沒有哭鬧,隻是讓随從繼續将挂在瞭望台上的那盞燈點亮。
随侍在他身邊的一群人齊刷刷跪下,他覺得稀奇,怎麼他沒有哭,他們反倒哭了。
他們哭着求他忘記那個夜晚吧,求他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們居然在求他忘記他的母親和阿姊。
他沒有反駁他們,也不曾責怪他們,隻是自己找來扶梯,搖搖晃晃地爬上去将燈點亮。
他始終在等待,等待她們歸來。
他始終沒有等到她們歸來。
慕容雪的回憶将這一段往事補全,他看到了小時候沒有機會看到的一幕,青鸾卻不知道,看到這些于他而言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畢竟眼前的場景令旁觀者都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遑論其中的主角都是慕容景的至親之人。
在這回憶織成的夢境裡,他們看見慕容夫人飛離馬車後,像一隻振翅的蝶沖進了刺客的包圍圈裡,傾盆大雨已将她臉上的淚痕清洗幹淨,她的眼裡絲毫不見方才面對慕容雪時的愧疚心痛,如今隻剩決絕堅毅。
青鸾這才注意到,慕容夫人真是有一雙好漂亮的眼睛,那雙看起來清麗又嬌柔的眼睛,此刻正醞釀着視死如歸的殺意,因此便生出一種矛盾的吸引力來,令人不敢看,卻又忍不住看。
“交出你兒子來,我們讓你死一個痛快。”想是慕容夫人的鎮定激得殺手們沒辦法再保持鎮定,有人開始放狠話:“否則你一個嬌滴滴的國主夫人,落在我們這幫被你們肆意屠殺的妖族手裡,會是什麼下場?斷不教你痛痛快快去死!”
慕容夫人将目光移到那放狠話的人身上,冰冷地,決然地,隻用一個眼神,便逼得他閉上了嘴。
“你們幾時聽聞過,昆侖凰鳥一族曾落入敵人之手?”慕容夫人的聲音不大,一字一句說得清淺,卻是擲地有聲,字字泣血:“我從不曾設想過落入敵手會是何下場,四海八荒誰人不曉,凰鳥一族隻知何為玉石俱焚,不知何為階下之囚。”
原來慕容景的母親慕容夫人竟也是青鳥一族,且還是這一族中尤為罕見的凰類,是為凰鳥血脈。
傳言凰鳥心火可燃天下萬物,被心火灼燒者将魂飛魄散,最可怖的是被焚燒至破碎的魂魄将堕入萬劫不複之境,永世不入輪回。這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招,其巨大威力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便是凰鳥自己的性命。
一旦祭出心火,那足以焚燒萬物的不滅之火将從她自己的心髒開始灼燒,蔓延凰鳥周身羽翼,以她自身的血肉之軀和靈魂精魄作為養料,肆意地在天地間灼灼燃燒,讓她的敵人随她一起堕入無間地獄。
這真真正正是個玉石俱焚的招數,除非被逼得走投無路,慕容夫人斷不會催動此招。
然而此番,她确乎是走投無路了。
那是怎樣一番奇異的景象,即便是親眼所見,也難以用言語形容。
慕容夫人的胸膛逐漸變得透明,她的心髒上一秒還在胸腔裡用力地跳動,頓了一頓後,在下一秒猛地炸裂開來。
像一簇煙花,像一捧火光,那應該是青鸾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慘烈的死法,卻也是在夢裡,她曾親眼目睹過的自己的結局。她擡手捂住嘴,在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頰時,觸碰到一滴冰涼的淚。
熊熊火光裡,映出慕容夫人蒼白的臉,那樣清麗的身姿,那樣清秀的臉龐,那樣慘烈的自我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