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參天之樹頂端降下的雪此刻算得上溫柔沉靜,看起來倒似祥瑞之象,令人難以相信,便是它引得四海八荒大雪彌漫,且雪患一路蔓延,波及到了位于天地之間最中央的青要山。
慕容景就阖眼倚坐在那棵樹下,好似隻是睡着了,一如幻境當中青鸾所見的那般模樣。歲月流逝,他卻面容未老,不曾滄桑。
不知慕容雪使了什麼術法,或是在他周遭布下了什麼結界,那些自樹端降下的雪,落在他身上的一瞬間便融化不見,他就這樣安睡着,潔淨得不染塵埃。
“那一日空桑之戰,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和這座山一樣,被那一道神力劈為齑粉。”沉默良久,慕容雪終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那塊紅玉,“這是小景送給我的生辰禮,它原本是昆侖山下的白玉,玉身如雪,剔透無暇。如今之所以會變成紅色,還有了這許多裂痕,想來是因為小景替我擋下緻命一擊的時候,正将它揣在懷裡吧。”
青鸾看着慕容雪哀戚的神情,于心不忍的同時還有點慶幸,還好她并未想起詢問自己這塊玉從何處而來。
陪着慕容雪默然良久,青鸾試探着問她:“你方才說,連你自己也以為,你會和空桑山一樣被劈為齑粉,那麼後來,你是如何得救的?這座山……”
“你很疑惑,分明在幻境裡,空桑已經化為了塵埃,為何如今又恢複了原來的模樣,是嗎?”慕容雪轉過身,拂袖飛至慕容景的身側,凝視着他安甯的睡顔,她又默了一默,方道:“因為,他來了。”
“他?是誰?”青鸾不解。
慕容雪回首望她,再開口時,言語之間卻有些諱莫如深:“正是幻境之中,你潛入我的夢境時看見的那位神君。是他将我從那些妖族殺手的包圍中救了出來,也是他告訴了我身世的真相,将我推入另一個深淵。”
“世人皆知凝魄珠裡凝聚了華胥曆任飛升國君殘留于人間的精魄,知它有抵禦邪魔、助人修行的功效,卻是不知,它還有封印妖力、洗髓換骨、淨化妖血之效。”
青鸾立馬反應過來:“所以,慕容夫婦将你領回華胥宮中後,就用凝魄珠封印了你的妖力,還對你洗髓換骨,想要讓你由妖變人?”
“正是如此。”如今再說起這一段經曆,不知慕容雪是何心情,她的語氣逐漸變得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其實由妖變為人,豈是那般容易,如若當真這麼簡單,那些妖也不至于修煉成百上千年方能化為人形,又要由人形繼續修煉上千年,才有轉世為人的可能。光有那凝魄珠,是不夠的。”
聽到這裡,青鸾已然猜出七八成來,“難道,你在華胥宮中時能如正常人一般長大,沒有暴露妖族的身份,是慕容夫婦耗費自身修為渡予你的緣故?”
慕容雪閉上眼,點了點頭。
青鸾不禁啞然。
想來之于慕容雪而言,慕容夫婦在她生命中的意義可謂複雜。
若說大仇,他們乃殺她父母、屠她全宗的仇人,若說大恩,他們又于她有撫育之恩、度化之恩。
曾經屠她全族,卻又真心待她,這其中的恩恩怨怨,青鸾不忍細思。
細想下去,她覺得殘忍。
“那位神君将我從妖族殺手的包圍之中帶走後,遍尋幸存下來的梅宗遠親,每日灌我以遠親妖血,解我封印。”慕容雪卻似乎沒有耽于那一段不堪的往事,繼續淡淡地道:
“原本父皇母後封我妖力也不過十餘年,至多是封印了我的妖族血脈,遠遠談不上将我渡化為人。因此那位神君灌我妖血不過一年,我便解除了封印,恢複了妖力。”
“你知道身為妖是種什麼樣的感覺麼?”慕容雪頓了一頓:“我們的血是冷的。最開始我為此感到恐懼,因我能感受到冰涼的血在身體裡流淌,日複一日地,提醒着我不是華胥的公主,而是被華胥人視為肮髒的物種,欲除之後快的妖怪。”
青鸾咬了咬嘴唇,想要安慰慕容雪,她其實也是妖,她應當是懂得慕容雪的感受的。
糾結半晌,最後她什麼也沒說。
身為同族,便當真能切身懂得對方的感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