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間,大雨傾盆落下,而她似乎已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就這麼麻木地繼續淋着雨漫無目的地走。
一位山精婆婆藏在林中觀察了她許久,見她一直淋着雨也不知道躲,擡手從樹上摘了一片大葉子,試探地走到嬰垣身邊,将葉子蓋在了她的頭上。
嬰垣這才回過神來,她轉頭望着給她蓋葉子的山精婆婆,抿了抿嘴,仰頭哭出聲來。
她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夜雨漸息,天蒙蒙亮了起來。
朝陽溫暖的光芒灑進林間,驅散了她一路行來的黑暗,從此她帶着祁顔留在了羭次山中。
忘憂在時光長河中憤懑地注視着嬰垣,看着她在山中尋找靈氣充沛之地,辛苦地為祁顔施法固魂,想要助他早日重新化形;又看着她為了保護山中老弱,好幾次與羭次山神正面對抗;最後看見她為了守護祁顔與山中生靈,以肉身生抗山神之火,隕落在了天君法旨之下。
看到這裡,她原本充滿怒氣的眼中多了些不忍之意。
“師父。”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聽起來痛苦又糾結:“可我還是沒有辦法原諒她,我沒有辦法因為她之後做的這些事,原諒她從前對您的所作所為……”
“忘憂,你所說的之後是多久之後,所謂從前又是多久之前?”瑾瑜聲音依舊柔和,帶着幾分安撫的意味。
忘憂思考了一會兒瑾瑜的問題,心裡想說自然是嬰垣離開小華山前後的事,但又知曉瑾瑜特意如此問,那麼答案定然沒有這麼簡單,于是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天下修仙之人所必修的一道關卡,即是放下我執。忘憂,修仙之路漫漫,這一路上将會遇見多少人,發生多少事,若沉溺在執念之中,便隻看得到眼前,而無法超脫于外。”瑾瑜将袖一拂,催動着這一段時空長河的投影加速逆流,“不妨跳脫這百來年間的事,我們去三百餘年前看看吧。”
随着時間的加速,許多流淌在時間中的人和事飛速地在忘憂等人眼前掠過。
他們看見一段又一段愛恨情仇的生滅,甚至看見一個又一個王朝文明的興起與覆滅,無論是渺小還是宏大,在時間面前一切都很公平——注定所有的人事物都将在時間的長河中化作塵埃。
終于,時間流淌的速度逐漸變緩,最後定格在了三百多年前的古水國。
彼時古水國尚未滅亡,但應當已經在飽受戰亂之苦,映入衆人眼簾的皆是戰争帶來的破敗與荒涼。
初春之際的國都京郊,原本應當是一派充滿生機的景象,可此時的古水國面對強敵圍攻已然岌岌可危,城池接連失守,大批難民逃到京郊來以求庇護,所以此處便是這樣一副人間慘象。
與衣不蔽體的難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副自京郊山腳蜿蜒行來的皇室儀仗。三排身着錦衣的宮人并行,為身後的四乘馬車開路。雖是白日裡,他們的手中也都各提着一盞燈籠,那燈籠裡燃燒着的顯然不是尋常的蠟燭,不僅異常明亮,還散發着淡淡幽香。
儀仗兩側還有手持長劍的宮廷侍衛,都是專程調來保護皇室成員的宮中高手,每當有難民稍稍動彈一下,做出疑似上前一步的動作,便有人将長劍一抖,劍光凜冽地在他們跟前一晃,便吓得他們退縮到老遠之外。
難民們隻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富麗堂皇的儀仗漸行漸遠,他們眼中似乎沒有憤怒,甚至連一絲羨慕也沒有,每個人臉上都是飽經苦難之後的麻木。
突然,走在儀仗中最前面的那輛馬車被人喚停,宮人們也止住了步伐,提着燈籠朝兩側有序分開,恭謹地垂下腦袋。
後面的馬車随之停了下來,随侍在車架之側的宮人趕忙上前跪伏在地,讓馬車上的大人物踩着他的背走下來。
從第二輛馬車上下來的是一位黑衣老者,他的衣袍很是肥大,黑色的錦衣上密密麻麻繡着以金線勾勒而成的羽毛。
他在宮人的攙扶下走向為首的那輛馬車,對着車窗拱了拱手道:“公主,京郊都是些暴民,我們已經快要進城,為了您的安全考慮,請您勿要下車。”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年輕女子便掀開車簾,自行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她不下車還好,這一下車衆人才發現,她的衣着打扮比那金線錦衣的老者還要奢華百倍不止。
她身上的那套紅色衣裙不知是以何種布料裁成,每一寸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襯得她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寬大的衣袖裙擺處同樣以金線勾勒,有别于那位老者的是,她衣裙上的金線是單獨織成了羽翼,一片一片地綴在衣裳上。如此奢華,想要制成這一件衣裳,怕是要耗費舉國之力。
然而最為奢華的還并非這一套衣裳,而是她頭上的金絲流蘇冠。珍珠與金線交錯着墜在她的額前,還有紅色的寶石與綠色的碧玺點綴期間,夠尋常人家一輩子開銷的至珍至寶,放在她的頭上也不過是用以點綴鳳冠的邊角料而已。
她就穿着這樣一身衣裳,帶着這樣一頭首飾,站在衣不蔽體的餓殍難民中間。
這一幕給人的視覺沖擊實在太大了,時空之外旁觀着這一幕的青鸾突然間不覺得古水國的滅亡令人惋惜了。
不僅不令人惋惜,她甚至覺得它根本是自取滅亡,它若不滅亡簡直是天理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