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人對他講過這樣的話。
此刻他站在素娆面前,聽着這些從未聽過的言論,宛若一個無知小兒。
聽到他如此問,素娆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她仍舊注視着帝骁,卻仿佛在透過他注視着自己曾經的年輕歲月。
那是一段太過遙遠的記憶,記憶中的人和事都已經模糊了輪廓,她早已記不太清。
自從被帝淩劫至九重天宮之後,她便刻意地不讓自己陷入往昔的回憶,回憶中的時光越是美好,獨自在九重天上受盡冷眼的日子便顯得越加難熬。
自由、權利、尊嚴……這些于帝骁而言無比陌生的言論都是她從學宮中習來的。
原本她可以在學宮中繼續修習,在師長同門的陪伴下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然後與好友作伴遊曆四海八荒,她的人生本來擁有許多的選擇。
可是這一切都在遇見帝淩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被困在九重天宮,被迫成為他的夫人,被逼着生下了他的孩子。
從此她的人生再也不由自己選擇。
怎麼可能不恨。
在帝骁剛剛出世的那段時間,帝淩以為有了孩子的牽絆,作為母親的素娆應當能夠放下心結好生與他在一起了,卻沒想到她對九重天的厭惡變得比之前還要強烈。
她憎恨那一座冷冰冰的九重天宮,更憎恨将她擄至此處軟禁起來的帝淩,同樣憎恨的還有他們的這個孩子。
這個本不該來到世上的孩子。
素娆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帝骁身上。
于是帝骁看見了從沒有在母親眼中看到過的複雜目光。
自然有母親對兒子的愛與依戀,可同樣也有不加掩飾的恨與憎惡。
帝骁竟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目光,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
從前素娆在帝骁面前都掩飾得很好。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個孩子是無辜的,帝淩與她的仇怨都與他無關,她是他的母親,她應當保護他。
尤其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九重天宮。
她知道,無數雙眼睛盯着她和她的孩子。
而她一介凡人之軀,獨自在這九重天上,猶如浮萍無所依靠。除了帝淩,沒有人能夠庇護她與孩子。
将自己關在殿中幾日幾夜不吃不喝後,她終于妥協了,開始學着如何扮演神君夫人這個角色,同時開始學着如何做一個母親。
因此帝骁從來沒有想過,他的母親居然如此厭惡他。
她居然一直厭惡着他。
素娆目光中原本沸騰着的憎惡已經冷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疲倦。
她抗争過,也妥協過,此刻與帝骁對峙,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沒有回答帝骁的問題,并不打算告訴他自己的從前。這是她最後的底線,那段美好的過往不應當與九重天宮的任何人産生任何關聯。
仿佛唯有如此,她才能捍衛自己心中最後一抹純粹。
帝骁望一眼素娆,又望一眼被她牢牢護在懷裡的孩子,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他蒼白着臉收了歸墟:“壽元燃盡之後你會死,在你死後,我會親手把你懷裡的這個孩子扔下誅仙台。”
說完他轉身離開,步伐有些淩亂。
他從未如此狼狽過。
似是不戰而敗,落荒而逃。
太荒誕了。
這一切都太荒誕了。
似乎所有人心裡都燃燒着仇恨,每一個人都有憎惡的對象,唯獨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恨誰。
孑然一身回到青要山中,他恍恍惚惚地踏入青鸾的寝殿。
每次從九重天宮歸來,他總會第一時間去往青鸾的住處,瞧一瞧她正在做什麼,然後安靜地陪她待一會兒。
這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他難以戒除的習慣。
唯有聽見她的聲音在耳畔叽叽喳喳地響起,他才能對周遭的事物産生一種實感。
才會真正意識到,他已經從萬古寒涼的九重天回到了人間。
人間是有溫度的。
他擡手撫上桌面,緩緩向屋内走,最後停在窗前,擡眸望向大荒的方向。
從東海回來之後,向天君禀報時,他故意隐瞞了陌離的去向,謊稱不知他被何人救走也不知他們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