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無天日的囚室裡,蓦然飄進一點花香。
白比丘跪坐在地,看越長玦變戲法似的掏地兩隻矮杯,彈指啟封,淺粉酒液從中流瀉,汩汩注入。
“這是東瀛的櫻酒。”
“是,”斟酒的女子動作未停,“異域舶來之物,可惜有人不愛,我就借花獻佛了。”
回顧記憶時,越長玦發現自己和白比丘還有段神奇的交流,本着盡始盡終的原則,她向最近心情不錯的還珠樓主提出探視請求。後者倒沒拒絕,甚至在用蠱術檢查一番後,喚鳳蝶取來盞略帶年份的酒。
“這是什麼?”
“堆積太多,清庫存的酒。”
“姑娘不懂東瀛習俗,”白比丘搖頭道,“愛侶心意相通後,若想得到雙方長輩的認可,就會以八重櫻釀試探,表達請求托付的願望。”
她端詳酒液,語氣中帶了點無奈,“此酒出現在姑娘手中,看來那位長輩不允許了。”
“嗯……也可能是不知道這個習俗?”
“姑娘太小看神蠱溫皇了。”
杯中酒液被一飲而盡,女尼緩緩湊近,聲若鬼魅,“世間事對他而言,隻有想知曉,和無興趣知曉的分别。徐福如此,你的秘密亦如此。”
“我雖不知你為何能逃過肉芽針,但長此以往,你想隐瞞的東西,總有被揭露的一天。”
“那就揭露吧,”越長玦似笑非笑道,“一個人背負秘密久了,也會勞累。千年的長生夙願,由大師一人承擔,不累麼?”
“累,”白比丘歎氣,“所以我想死在姑娘手中,以白比丘的身份。”
她雙手合十,白瓷般素淨的臉上,竟顯露一絲和越長玦相仿的的疲憊。
“不是徐福,是不老族的白比丘。肉芽針裡,記載了破解蛻變大法,徹底殺死不老族的方式,普天之下,唯有你能殺我。”
“你被肉芽針貫腦後,并未即刻蘇醒,而是經由一段時間的意識殘缺,才恢複如初。因此肉芽針并非對你無效,是你有抗衡奪舍的手段,來保護自己的意識。”
“如果當時的白比丘,也有此種手段,就好了……”
越長玦深深看她一眼,“大師當時幾歲?”
“恐怕比現在的姑娘還要年輕。你意識殘缺時來見我的眼神,正如年少的貧尼一般。”
她笑容澀然,執一盞櫻酒,在蠱蟲遍布的暗室,緬懷起久遠的時光。
“寺廟生活清苦,但有師姐妹作伴,也不覺難捱。後來我奉命外出采藥,貪看風景時,遇到了徐福。”
“這些,姑娘已聽過吧。貧尼對外的說辭,是徐福救我,實際上,是我用手中的藥,救了一名瀕死的方士。”
“他活了,”白比丘苦笑道,“隻不過,是在貧尼的身體裡複生。”
“那時,奪舍意識的手段尚不完全,徐福與我同居一副身體,時常為男女間的觀念差異争執,唯一能平息矛盾的,是對永生的渴望。”
她撫上自己百年不變的面容,經蛻變大法煥新多次的肌膚,即使在暗室中,仍如一朵兀自含光的不老花。
“貧尼舍不得容顔老去,徐福想要制造真正的不死藥,于是借那遠渡東瀛的三千童男女做了不少惡事。貧尼知曉自己罪孽深重,但試問世上,誰能拒絕長生不老的誘惑?我若朝生暮死,又如何能遇到晴明?”
越長玦皺眉,她曾聽過安倍博雅提及這位名聲赫赫的大陰陽師,據說自他去世,安倍流就逐漸沒落,鮮有故舊保持聯系。
“他是個風趣博識的陰陽師,很向往中原那位詩劍并行的仙人。”白比丘以手梳發,三千皓雪從指間流瀉,素手收攏一端,女尼眸中悲光盈盈,低吟東瀛語的詩歌。越長玦聽不懂内容,但看她眷戀望向自己胸前黑發,也能猜到一二。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或許我早就該死的,”白比丘喃喃道,“現在的我,已分不清自己是白比丘,還是徐福,或許我隻是他們記憶與人格融合出的怪物?”
“被關在這裡的每一天,貧尼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直到晴明再次出現,我才有了答案。”
“不管我現在是誰,他都希望我是白比丘。”
鎖鍊缭亂叮當,白比丘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湊近了越長玦,“你既能抵抗肉芽針,一定有辦法清除徐福對我的影響!隻要你願意幫我,他所累積的一切,财富,武學,智慧,我都可以給你!”
“我不想,以怪物的身份去見他……”
越長玦後退兩步,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