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除了鳳蝶,還有誰能一如既往地包容自己,從族人皆亡的少主,成長為劍行無悔的青年。
他沒法再說下去,鳳蝶卻上前一步,陪在他的身邊。
“越姑娘,我們要走了。”
“一路順風。”
她揮揮手,像早已習慣離别,又不知為何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一歎。鳳蝶見她不言,索性與其挑明。
“主人很在乎你。你也是,對吧?”
越長玦微不可察地點頭,在鳳蝶面前,她永遠無法撒一個完整的謊。
“我……有必須要做的事。”
肉芽針和閻王翎已毀,接收徐福記憶的她,就是最後一個徐福。
義父未死,她得到了伏虞劍柄,唯一知曉真相的人,就是最後一任太吾。
所有系于己身的因果,都該有一個了結。
“你要做的事,和我查不到你的來曆,有關麼?”
“……嗯。”
“最後一個問題,”鳳蝶握住越長玦幾欲抽回的手,柔和暖意從指尖傳來,撫慰她因功體玄陰,常年冰冷的肌膚。
“事情若能了結,你還會回來嗎?”
越長玦苦笑一聲,剛欲開口,卻被人環住肩膀,錯愕之際撞見劍無極羨慕的臉。
上一次被同性擁抱,已是渺遠的往事。
鳳蝶抱了抱滿身秘密的故人,一如當初還珠樓雨夜,她為越長玦傾斜的半邊傘面。
在神蠱溫皇前,她比所有人更早認識她。
“這個問題,就交給主人來問吧。”
“……哈?”
“你主動提起,我就替主人問了兩個,但主人是主人,我是我。我照顧他這麼久,難不成戀愛也要幫忙談嗎?”
“況且——“
少女眉眼彎彎,認真注視她明澈如鏡的雙眸。
“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答案。”
情侶相攜而去,越長玦抱臂思考良久,遲遲沒有返回。
身後樓宇孤絕獨立,一半昂首勉能觀望,一半隐沒層雲,九曲回旋的遊廊宛若迷宮,窺見出口者寥寥無幾。
還珠樓後,是更雲遮霧繞的缥缈峰。将時間再拉長些,還能追溯到神蠱峰與巫教。
越長玦歎了口氣,愈發覺得神蠱溫皇的經曆若能成書,一定比《狼朝宮禁錄》厚十倍不止。
她是個一目十行的看客,仍深陷其中,不知何時方能讀完。
可是……她哭笑不得心想,書與人的交流,還需借另一名讀者之口麼。
她心裡地動山搖,現實中亦有驚天動地的聲響,遠處天允山石碑異動,竟自行題書,引衆人側目。
“真元上境誓群英,勝負權衡幾烙名。武道風雲名不複,終究無二九龍争。”
天下風雲碑,提前開啟。
彼時消息尚未傳到還珠樓,她擔心地動影響,會把某位夢中練劍的人震回現實,臉着地摔傷,才腳步輕快地返回。
幸好,神蠱溫皇沒有睡着,竟在擺弄一盤細沙。
“他們走了?”
“嗯。”
兩人相對無話,沙盤裡似有蠱蟲胡亂爬行,将平整盤面攪得一團糟。越長玦托腮歪頭,湊近看他動作。
兩隻蠱蟲扭成了麻花。
樓外有密探來報,提及天下風雲碑諸事,還珠樓主擡手令其退下,繼續擺弄稍顯有序的蠱蟲。
“咳咳,你要留名嗎?”
蠱蟲難以回天,還珠樓主“唉”地拿起羽扇,一雙閃爍不定的妖異狹眸,幽幽望來。
“亂象變局,隻怕又是一場麻煩。”
口口聲聲說麻煩,心心念念都是愉悅。
“變局已生,就算先生不想惹麻煩,也會有人前往幹預。”
《狼朝宮禁錄》的作者與主角,以維護九界穩定為己任的墨家,除内鬥外,理想出奇的一緻。
但作為過路的看客,天下風雲,誰為鳌首,都與她毫無關系,唯獨——
她憶起涅槃重生的劍十一,和當日震驚銀槐的一劍,“如果你不留名,那位留名,天下第一劍就是……”
不知哪個詞戳中敏感神經,閑談氛圍突變,越長玦一瞬卡殼,聽見有人慢條斯理地放下羽扇。
“哦?”
神蠱溫皇一掃慵懶,目光灼灼地逼視。越長玦頓感不妙,連忙用最快速度解釋,“我是說慕容……唔……煙雨……唔……”
濃烈毒香浸染,缭亂眸中清明。越長玦一邊艱難仰頭,維持擦槍走火的限度,一邊分出雙手,安撫似的搭上背脊。
美豔如斯的五仙教主,貌似就是這麼對待發狂寵物的。
絕沒有把人當蠱的意思,越長玦心想,按照教主的手法,那隻狼蛛還得被順毛撸。
“鳳蝶會回來的。”
飽受蹂躏的唇被放過,細碎的吻落在脖頸,噙住武者最脆弱的命脈。越長玦渾身僵硬,瑟縮着感受研磨。
伏虞給的軀殼,應該能換新吧。
“她說,會請狼主來陪你。”
命脈也被放過,越長玦松了口氣,對上一雙幽暗如深淵的藍眸。
深淵附耳低語,在她頰側輕問。
那你呢。
“我……我如果離開,會在太陽落山前回來。”
沒有說是哪一天落山哦。
神蠱溫皇不滿意自己的回答,越長玦心知肚明,但這已經是能給出的極限承諾。
“你在走神。”
眼眸如絲,嗓音如酒,好整以暇的浸沒纏縛,凝視她強裝鎮定的面容。
“為什麼不專心?”他慢條斯理地沿骨骼撫弄,“你明明不讨厭我的觸碰,即使……是這裡。”
動作停在脖頸,摩挲薄薄一層肌理,流連于充滿生機的搏動。
“抖得這麼厲害,不是害怕,而是……恐懼。”
掌下膚如新雪,未見一點傷痕,以醫者的挑剔來看,亦毫無瑕疵。他疑惑端詳,倏忽發現越長玦的狀态有些不對勁。
“長玦?”
“都過去了。”
她像是要說服誰一樣,平視自己,“這裡被火燒過,已然痊愈。”
裸露脖頸一側,有冰霧随心而動,降溫般緩緩凝結。她回過神來揮散它們,雙眸如火中欲熔的琉璃。
神蠱溫皇喜歡支離破碎的美感,但現在看到,隻想把人拼起來。
可惜蠱毒與劍,多是傷體奪命的工具,怪物為難地收起爪牙,生澀釋出一點善意,将人護入懷抱。
圈地猶覺不夠,智者思索片刻,印象中對方似乎對蠱蝶很感興趣,于是指尖微擡,有幽藍蝶影飛出角落,不帶任何重量地翩跹旋舞,落在她發間。
蝶吻銀花,無關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