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如風過松林,很好聽,且沒有任何起伏,宛如說話之人不曾摻入星點情緒。
但其實不是的。
莫淮眼底劃過幾不可查的厭煩,視線裡久違的神情在過往的兩千年裡出現過無數次,于此的厭煩卻是初次展露于世。
這有點像随手撿的玩物有一天突然化而為人,還懷着某種不言而喻的情感。
那不免喪失了它身為玩物本身的樂趣。
九九對此的反應是無聲笑了一下,可能早已預料到是這個結果。莫淮臉上百年如一日的波瀾不驚,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畢竟此事無關緊要,激不起這位心裡寶貴的漣漪。
他走下石橋,在無盡繁華的長街離開焦城,就好像對人界所有的興緻都随着那句“你走吧”煙消雲散。
九九靜靜在原地望着,等到莫淮的身影化作萬頃月光下的一個小黑點才緩步啟程。
片刻後,她在黑沉的雲層上見到同向而行的莫淮。九九若無其事般走上去,明知故問:“回淇諸嗎?”
她在後面跟了這麼久莫淮隻當她不存在,眼下咫尺之距,他垂眸斜瞥一眼又收回視線,“回閻王殿。”
九九:……
耳朵還挺好
她故作疑惑:“你不攔我一下?”
莫淮不鹹不淡道:“與我不相幹。我允你自由身,上天入地我此生都不再幹涉。”
啧,真無情。
九九裝模作樣感歎道:“莫前輩有原則,那今日我就用這自由之身到淇諸自由來去,你看怎麼樣?”
莫淮甩下一句飽含嘲諷的冷哼作為回答。
莫歡意是翌日晌午才到的。
彼時莫淮正坐在涼亭裡下棋,湖面上規整的橫豎紅光鋪成棋盤,棋子則是倒黴的錦鯉,一個個被頭朝下固定住,漏出水面的半截魚尾可能凝集了全魚的力量,不屈不撓地使勁擺動,比一旁迎風端莊點頭的荷花不羁多了。
邊角上的一尾魚耗盡最後一絲力量成了霜打的茄子,陽光下彎着尾巴半天不見動彈,極有可能是駕鶴西去了。
九九望着,轉臉問,“要不咱晚上吃魚?清蒸還是煲湯?”
莫淮對她采取的态度是放任自流,他生活如常,不刻意避開也不多言,仿若什麼都沒發生過,好像對他來說此事和世間千千萬萬種紛擾沒有區别,都分不到半寸目光。
一尾遊魚路過棋盤,不出所料地被莫淮抓了壯丁,他手指一點,落下一子,“而今倒不覺得殘害生靈了?”
先前被要求折根樹枝都能扯出無數借口推阻,又是荼毒生靈又是有損陰德,現在倒把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全抛之腦後了。
“害,怎麼不害。”九九望着他的目光刻意裝滿某種深意,“吃完就念三天三夜經文超度它們,可現在讨人歡心放在首位。”
神情言語皆是摻着故意讓人惡寒的真摯。
莫淮神态安然,落在湖面的眼神渺遠懶散,聞言“呵”出一聲氣音,很像是哂笑,“來了個讨飯的乞丐。”
九九還想說什麼,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道氣惱的聲音。
莫歡意瞪着一雙大圓眼睛逼近:“回來為什麼不叫我!害我在人界那個破地方多待一天。”
九九拍拍手邊的石凳示意莫歡意坐,被無視後無辜道:“我不知道呀,我記得你不是一直跟莫淮寸步不離的嘛,昨兒沒看見你我還以為你先回來了呢。”
細想起來過去幾日莫歡意好像忽然放松警惕了,對上自己不再劍拔弩張不說,也沒那麼怕莫淮被旁人欺負了,好幾次莫淮身旁都少了她的護駕。
她這番話還真起了作用,莫歡意一哼而過,語氣聽上去減了幾分惱意。
她揪着眉毛瞄幾眼搖椅上莫淮神情平淡的臉,有些落寞,“莫哥哥是不是也覺得我太沒用了,所以不願意理我了。”
聲音越說越小,幾乎被激起的水波聲蓋住。
滾動的湖光映射而來,莫淮眯了眯眼睛,随後廣袖一動,風止浪靜。
“不靈光倒是挺能想,一人能編排兩出大戲。”
“啊?”莫歡意沒太聽懂,“莫哥哥你要聽戲?好我這就去學!”
說着低落的情緒一掃而空,一骨碌跑遠了。
九九歎為觀止,對莫歡意佩服得是五體投地。
湖中棋局勝負已定,錦鯉扭動身子飛速逃竄,唯恐遊慢了一步再遭毒手。亭下搖椅也被莫淮收走,他轉過身走出涼亭,身形悠然。
九九甩出那尾将死的魚,扭頭遠眺,笑問道,“怎麼吃給句話啊?要不我拎過去你看看哪種合适?”
莫歡意的戲到底是沒有唱成,就在她下定決心到讨厭的人界去學戲時被九九半路攔截。九九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費了好一番唇舌莫歡意終于動搖,為了表示莫淮并無此意,九九以己為例,道,“他還經常說我蠢死了,我還能真的去死?”
莫歡意一揚下巴:“沒什麼不好,莫哥哥這樣做有他的道理。”
那表情好像在說:這是莫哥哥給你的恩典。
九九:……
要不還是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