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毛筆的手指有一刹那的緊繃。
但僅僅是片刻便放松了。
“随你。”
裴夕舟收回目光,筆落紙上。
疏朗的瘦金體,透着些許清冷孤靜。
梅長君的心中湧出幾分複雜。
沈首輔要她接近裴夕舟,自然備好了一切,其中便包括記載着他信息的書卷。
墨痕深淺,一如書中内容浮沉。梅長君從未想過,前世受世人擁戴的少年國師,在更年少時,早已閱盡世事寒涼。
“今日講《中庸》。”
堂上先生溫厚的聲音傳來。
梅長君收回思緒,靜靜聽着。
一入學便從四書講起,若無基礎,應當會覺得内容晦澀艱深。
但能入承天書院的世家子弟本是家族中的精英,因此衆人神色皆是如常。
先生講到興起處,還會喚人起來回答。
裴夕舟便是先生重點關注的對象之一。
每每講到緊要處,他總被先生點起,然後面色平淡地對答如流,清冷的聲音如叩擊玉石。
“答得好,答得好呀。”
先生的話語裡滿是贊賞,可轉身時眸中又隐隐浮現一絲慨歎。
芝蘭玉樹的少年,為什麼偏偏……
他幾不可見地搖搖頭,繼續講課。
座下的學生們就沒這般收斂了,更有幾人直接眸含不屑地望了望裴夕舟的方向,順帶發現了娉婷端坐一旁的梅長君。
窗外日光上移,照在學堂外牆盛放的薔薇上,課已結束。
一截鵝黃衣袖打在梅長君的書案上。
“你怎麼坐這兒?”
顧绮壓低的聲音裡有着驚怒和不解。
梅長君一邊整理筆墨,一邊答道:“這裡清靜。”
“可你身邊——”
顧绮悄悄掃了裴夕舟一眼,隻見他仍是不緊不慢地在紙上書寫,仿佛并未将注意力投在這邊。
“總之你換個位置,實在不行……”顧绮蹙了蹙眉,“我讓我身後之人騰出位置來,讓與你坐。”
梅長君并未回答,慢慢地将最後一卷書收入書匣。
“我們總歸是一個府裡的,雖然有些龃龉,但大事上不會害你。”
顧绮的聲音透出幾分真摯。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長君抱着書匣,擡眸笑道,“隻是我喜歡坐在這裡。”
望着油鹽不進的梅長君,顧绮無奈地瞪了她一眼,揮袖離開。
梅長君也站起身,對着仍握着毛筆坐在書案邊的裴夕舟輕聲道:“我先回啦。”
裴夕舟輕“嗯”一聲。
待她走遠,他才緩緩拿起最後寫的那張素箋。
若是梅長君在此,便會發現,寫字一向盡善的裴夕舟,有幾字的筆鋒竟有些偏離。
今日書院放得早,梅長君并未直接回府,在酒樓雅間用完午膳後,對女使吩咐了幾句,自己一人戴着白玉面具拐入了附近的一家茶樓。
她約了一位掌櫃,要談京城南側那大片荒山的歸屬。
桌上的茶水漸漸被燒沸,白瓷壺口水汽蒸騰。
梅長君看着氤氲的霧氣,細細理清自己的記憶。
京郊南側的荒山十分冷寂,一向少有人煙,前世直到新帝登基時,為鍛造兵器派人勘探四方,才發現其中富含鐵礦。
自晉國向民間征收鐵料鑄刑鼎以來,曆朝曆代的冶鐵業不斷發展,如今大乾的冶鐵業更是達到了空前的水平。可大乾雖然幅員遼闊,但被發現的鐵礦産地并不是很多,隻有晉城、長治、平定、盂縣等十餘地。
起初,大乾隻有幾處官營的鐵冶所,其中以交城的雲子鐵質量最好,專供制兵之用,但由于官員管理不善,最終置罷無常。
為了促進冶鐵業的發展,皇帝在數年前便頒布了新政,下令除了官營鐵冶所外,有能力者可以自行建造民營鐵冶場。
而想要建立鐵冶場,首先需要有礦。
賣礦山的人來了。
一位中年掌櫃躬身走了進來。
他見梅長君小小一團坐在椅上,面上恭敬的神色并未發生變化。
京都世家子弟極多,總有幾位得家中看重、可以任意支使大額錢财的,買幾座荒山早已不是新鮮事了。
梅長君并未刻意壓價,簡單談了一個數字後,便靜靜地等掌櫃拟定契書。
冶鐵本就有着厚利,更何況不久後江浙亂局漸起,蠻夷犯境,更是急用兵器。
能以荒山的價格拿下礦山,她自然也不計較那一分一厘的得失。
“掌櫃可知,京都除墨閣外,還有何處能夠請到優秀的管事?”
梅長君簽完字,将銀票遞給掌櫃,聲音清清淡淡地響起來。
掌櫃一邊躬身接過,一邊道出了幾處地名。
待梅長君點頭後,他再次行禮出去,守在屋外的女使們走了進來。
梅長君擡手慢慢摘落自己的面具。
白玉面具滑下,帶着鬓角的薔薇花灑落肩頭,襯得她愈發清緻動人。
“大小姐的花掉了……”女使笑着從梅長君肩頭拾起落花,收入帕中,道,“府裡花園中也栽了一水兒的薔薇,說是從江浙一帶運來的新種,比書院裡的好看,等會兒回府時帶您去挑幾朵?”
梅長君嗅着薔薇的清香,笑着點了點頭。
江浙的薔薇也盛開了。
難得空閑的顧珩站在花影中,手中握着梅長君前些日子送出的家信。
親随穿過茂密的花簾,走到顧珩身前跪下。
“查清楚了?”
頂上傳來顧珩輕柔和緩的聲音。
親随雙手握拳,行禮道:“大公子,我們的人跟着去,最後在一處小巷中發現了……”
聽完彙報的顧珩唇角笑意愈發柔和。
“今日是個好天氣,适合出門。”
他将信箋收入懷中,拿起靠在架旁的長劍。
清亮的日光打在劍鞘上,不時反照出一道寒光。
顧珩桃花眼含笑,踏着一地薔薇向外走去。
“早日解決,便可早日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