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京都城郊。
晨光透過枝葉間隙,在地上灑落斑駁的光影。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一座農家小院安然坐落其中。
石砌的院牆經歲月磨損,已然消弭了棱角。蔥郁青苔綴滿牆面,宛如古老畫卷上肆意潑灑的墨汁。老舊茅屋之中,一位約莫五六歲的女孩靜卧其上。
“不要!”畫扇猛地從床上坐起,汗水打濕了她額前碎發,她雙手下意識地收緊,但身前空蕩蕩的,已沒了顧衍之的身影。
陽光透過窗棂照射進來,暖洋洋地落在身上,莫名讓她覺着有些刺眼。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擋,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雙孩童般稚嫩的小手。
“奇怪,我不是死了嗎……這是……”
“哎呦!我的小祖宗做噩夢了嗎?大冬天的怎麼惹得一身汗?”一名年過五十的老妪在她床邊坐下,将她摟在懷中輕輕拍着她的背:“畫扇乖,夢都是假的,不怕不怕……”
畫扇愣了神,心裡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眼淚卻先一步流了下來,老人以為她做了噩夢,伸出一隻枯黃幹瘦的手為她輕輕擦幹臉上的眼淚,哄道:“哎呦,畫扇乖,不哭不哭,奶奶在呢。”
可畫扇分明記得,六歲那年,三名山賊闖入家中,奶奶為了保護自己死于歹人刀下,屍骨無存。
“奶奶……”畫扇的聲音沾了哭腔,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可方一開口,卻發現連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奇怪,稚嫩得如孩童一般。
她驚愕之餘,往四周望去,便見土磚泥地,老破茅屋,正是自己幼時與奶奶一起住過的小屋。她透過戶門往外看去,六歲那年曾與奶奶一起栽種的小樹安然立在院中,就連樹上那稀疏的兩片綠葉,都與栽種時無異。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畫扇瞪大了眼睛看向奶奶,下一秒,她猛地起身下了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光着個腳丫往院子裡跑,抓住井沿便探頭往井裡看去。可無論怎麼看,井中倒映着的身影,都分明是個稚嫩的孩童——那是六歲時的自己。
可自己不是死了嗎?奶奶不是死了嗎?可為何如今她們卻都安安穩穩的站在這裡,就好像自己記憶中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巨大的刺激籠罩心頭,她下意識地後退兩步,雙腳踩在堅實的泥地上,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她重生了!
承蒙上天垂憐,給了她一個從頭來過的機會!既然如此,這一世,哪怕豁出性命,她也必定要保護好自己所珍視的每一個人——奶奶、顧老爺、義父,還有……顧衍之。哪怕豁出性命,她也要讓顔正卿這通敵叛國、殘害忠良的大奸臣付出他應得的代價!
突然之間,天色暗了下來,金烏一點點被黑暗侵蝕,起初隻是一道月牙形的小口,不多時,那小口便越來越大,如一隻巨手般将整個太陽遮了個嚴嚴實實,為大地上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
怎麼偏偏重生在了這天?
畫扇清清楚楚的記得,六歲那年,天有異象,鳥雀不啼,蟲蛇退散,金烏消失于天際,黑紗籠罩大地。
而當黑暗逐漸散去,金烏重現于天際,三名流寇順着林間小路逃竄至此,打破了她原本平靜的生活。
氣勢洶洶的三人闖入屋内,翻箱倒櫃,提刀相向。奶奶迫于壓力,拿出家中所有吃食,又将兩隻下蛋的老母雞全部炖了,勉強湊了一桌子菜招呼着,隻希望他們吃飽喝足後能放過他們祖孫二人。
可盡管這樣,還是沒能填補惡魔的惡念。
那一天,奶奶為保護她,被三名歹徒殘忍殺害,溫熱的鮮血濺了她滿身。
那一天,畫扇奮力反抗,卻隻是以卵擊石,萬般淩辱過後,身上挨了幾刀便徹底昏死過去。
那一天,年僅六歲的畫扇,見過了這世間最深的惡意。
是正巧來此處尋人的顧老爺和小顧衍之及時将她送到醫館救治,她才勉強撿回一條命來。
但那場屠戮給她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往後數年間,她每每閉眼,便又好像回到了那天,耳邊是歹人張狂的笑聲,奶奶慢慢地倒在她的面前,猩紅溫熱的血液濺到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哪怕十九歲那年,她入朝為官,親手抓住當年的三個流寇,手刃仇敵,這童年陰影卻還是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二十六歲死在顧衍之懷中。
“畫扇,慢點!倒是先把鞋穿上,地上多涼!”
奶奶哆哆嗦嗦從屋子裡走出來,一手拄着根拐杖,一手提着雙小鞋。她慢慢地走到畫扇面前,眯着眼睛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歎了一口氣:“奇了怪了,今日着怎麼有日蝕?怕不是什麼不詳之兆……”
确實是不祥之兆,但這一次,不詳的是别人了。
畫扇小小的拳頭緊緊纂成一團,目光瞥到牆角放着的鋤頭,心中突然有了計策。
“不要不要!不要穿鞋!”她嘟着張小嘴,學着小孩子的語氣搖頭跑開。沒跑幾步,她突然摔倒在地,鋒利的鋤頭劃破了她的衣裙,在她白皙稚嫩的小腿上劃開一道口子。
“嗚哇!奶奶……嗚嗚……好疼……”話說癱坐在地,肉嘟嘟的小臉上,豆大的眼淚簌簌落下,淚眼朦胧的模樣直讓人見了心疼。
這傷口并不深,奈何劃得很長,乍一看确實有些駭人。
“都說了慢點了我的小祖宗!讓我看看——哎呦,怎的這麼嚴重?”老人眉頭緊緊皺成一團,蒼老的面龐之上,滿是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迹。
她牽着畫扇回房,抓了把香灰暫且為畫扇止着血,這才提着竹簍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叮囑道:“我去外面給你找些能用的草藥,小畫扇在家裡可不要亂跑,小心大灰狼将你叼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