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owels, James.”（毛巾，詹姆斯。）

他的語氣分明沒有絲毫不耐，聲音也沒提高，但德國口音卻讓那三個詞聽起來過分的冷硬蠻橫。

男孩兒垂着頭，嗫嚅了一句，“Aye captain.” 科爾先生生死未蔔，其他水手都在甲闆上幫忙拉繩子、救人，就他被派去做拿毛巾這麼沒用的活兒。吉米拖着腳走回了船艙裡，心裡又不甘，又委屈。

但科爾是幸運的。落水者确實是個女子，而且相當纖瘦——簡直過于瘦弱了。她因為嗆水暈厥了過去，但下沉的速度很慢，他幾分鐘裡就把她撈了上來。最費勁的反而是拖着她逆着風浪遊回救生艇。他把人推進了救生艇裡，自己艱難地爬進船裡，然後朝貨輪的方向揮舞出收船的手勢（祈禱着吉米沒有移開望遠鏡），幾秒後，繩索開始往回收。他拿起槳，一邊劃一邊打量剛被救上來的人。

像他在紐約見過的多數亞洲女性一樣，她的長相極為柔和，五官特征并不像黑人或白人女子那樣有鮮明的凸起或凹入。雖然個頭在女性中算是高挑的，但女孩兒看起來頂多是個高中生，或許和吉米年紀差不多。她身上隻穿着一條在好幾處被撕破的白色紗裙，臉色被海水凍得和布料幾乎一樣蒼白。

科爾疲憊地向海面上睃巡了一眼。這附近并沒有海難的迹象，“安娜貝爾”号也并沒有收到來自海岸警衛隊或任何船隻的求救訊号。一個人——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年輕小姑娘——到底是怎麼孤零零出現在離最近的港口有一百多海裡的大西洋北海當中的？

“安娜貝爾”号的船員們先把兩個人拉上船。有一部分水手們忙着将救生艇弄上來，其餘的圍在癱倒在地的科爾身邊。即便身強力壯，科爾也累壞了——任何一個有經驗的水手都明白：大海是危險的，即便在最風平浪靜的日子裡，海面下的暗流洶湧都是難以預測且不可小觑的；在大多數水手看來，親自跳進海裡遊泳救人的舉動，即便無私，卻也是極為不明智的。

“It was just her, Capt’n Heines. No ship wreckages, no nothin’.”（就隻有她，海恩斯船長。沒有船骸，沒其它物件兒。）

科爾說着，掙紮着要起身，海恩斯一邊摁住他的肩頭，一邊在女孩兒面前跪下，朝船頭大喊一聲，“Boerhaave, bear away boy!”（布爾哈夫，航向下風！）得到遠處傳來的一聲“aye aye capt’n”。

海恩斯将鋪散在女孩兒頰上胸前的濕漉漉烏發掃開，對科爾說，“Get some rest, Mr. Cole. I need you to be good as new for that four o’clock shift.”（去休息，科爾先生。四點輪班的時候，我需要你精力充沛地回來。）

科爾顯然松了口氣，小山一樣的身軀一踉一跄，拖着腳進了船艙。

海恩斯在女孩兒胸前找好位置，開始摁壓她的胸膛，算準時間，每三十秒向她口中呼兩口氣。

女孩兒的皮膚蒼白軟薄得幾乎透明，非但像溺了水受了凍，還像好幾天沒吃過飯一樣，整個人比她身上濕透的白紗裙還柔軟單薄，雪白雪白得紮眼。

分明是死亡的模樣，在她那張臉上，偏偏流露出水晶、玻璃所制的蝴蝶翼、天鵝頸般，那種晶瑩剔透、玲珑纖巧的易碎美感。

海恩斯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輕了幾分。即便知道在做心外壓的時候需要用盡全力才能見效，即便知道力大到壓斷肋骨也屬于正常現象，他手上的勁力仍舊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怕打碎她，怕弄壞她，怕損毀她。

他搖搖頭，把這個不理智的念頭甩出腦海，雙臂恢複了應有的力道。

女孩兒猛烈咳嗽了一聲，嫩草尖兒般的兩道細眉微蹙，從裡向外沁着一丁點兒桃粉的唇瓣撅開一點兒小口，接連嗆出幾股水來。

人咳得簌簌亂顫，渾身肌膚雨打梨花一般，雪浪傾霰，露滴珍珠。

緊緊覆在臉頰上的羽睫如蝶翼般顫抖，緩緩掀了起來。

露出一雙比海還深邃漆黑的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