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問：“你剛才說的堤壩是什麼意思，難道它不是被洪水沖垮的？”

對話框裡的文字迅速地跳躍閃現着：“堤壩是他們打開的，我沒參加。”

“我在家裡昏迷後，睜開眼就到了個奇怪的地方，到處都是厮殺，但很多人又沒有被徹底殺死，然後到處都是會活動的人體殘軀、能說話的半截身體，我感覺自己快死了，又總是還活着，隻能逃到這裡躲起來，徹底地和外界失聯了。”

周夏迅速判斷出，這是個膽小的數字生命，正處在一個外人難以理解的極端環境中。

TA說的人體殘軀，大概是數字人互相攻擊以後被分割得殘缺不全的人體代碼，尚能勉強能運行後則成了半人半獸的怪物。

周夏耐着性子問：“你以前住哪裡？”

TA回答：“住在馬裡亞納州第九區花園大道十五樓，那裡還好嗎？”

周夏沉默了一會兒。

那人自言自語：“好的，我明白了。”

然後他們就都沉默了，因為兩人同時想到了另一個殘酷的問題。

TA的肉身軀殼，百分百已遭到了損毀。

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周夏過去那麼好運，意識在線上線下自由穿梭，每次都有人呵護身體。

最後還是他先開口：“現在電力已經恢複，部分地區也有了網絡，你想回去嗎？”

對話框打出來一句話：“我不回廣域網！！！！我不想繼續在同類中厮殺！！！！”

盡管周夏聽不到任何聲音，也能感受到TA的驚恐萬分。

他坦誠地說：“一直躲在局域網，早晚你會由于五感缺失，沒有環境信息的持續反饋而崩潰。”

當然，如果落到當局手裡，說不定會被當成實驗品，結局或許更慘。

真是個進退不得的局面。

對話框跳出一句話：“那麼，請幫忙把這台電腦關掉。”

其實TA本來不用求任何人，隻要任憑電腦這樣開啟，電遲早會有用盡的那一天。

但在驚恐中等待未知，對生命而言或許更殘忍。

就在周夏感到矛盾萬分時，對話框又發來了一個笑臉：“求你了，我的朋友。”

他還是選擇了“關機”鍵，随後便心情沉重地離開，也沒有把電腦拿出來兌換水票。

周夏沒有這天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他猜測這絕不僅僅是自己的經曆。

果然，陸陸續續的，不少人都說自己遇到了奇怪的事情，聽上去都比他的經曆更加匪夷所思。

比如一些壞掉的家電突然會自己開門、啟動，一些能發聲的電器比如收音機、遊戲機裡有人開口說“救救我”，甚至連一些電池早被取下來的玩具娃娃也會開口問“這是在哪兒？”

更恐怖的是一些經曆過洪水災難還來巋然留存的攝像頭，據說某天深夜它忽然借助喇叭大聲呼喊：“我的身體呢？被洪水沖走了嗎？”

一些謠言開始在人群中滋生，雖然有各種版本，但一個共識已經成立了，那就是：有一批看不見的人，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正在和線下的人們共存。

聯系到幾天前市民收到的短信裡的那句“大規模的網絡數據炸彈”，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追問，那這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盡管官方對此态度暧昧，大家還是慢慢地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真相：

不少人因為某樁意外，僅僅留下身體，他們的意識沒有消亡，而是留在了網絡，但又似乎彼此之間無法聯絡，僅被限定于某些殘缺的設備裡。

這也能解釋為什麼政府急着斷電斷網。

太陽不會突然下山。官方肯定有高人早就知曉危機的來龍去脈，否則不會那麼快就啟動了備用的電力和網絡。

既然早有準備，為什麼不早點通知民衆？

有人試圖尋找自己的親人，他們表示自己的親人僅僅是昏迷，一具處于昏厥中的肉身不能被宣判死亡。

對此，官方的态度很含混，也沒有正式回複市民們的疑問。

可救援的窗口期正在關閉，每過一天，能救出幸存者的希望都變得越來越渺茫。

洪水曾将大量屍體沖進海中，現在有不少又被沖回來。

海岸上屍體堆積的速度，比城中埋葬屍體的速度還要快，挖葬坑和焚燒屍體的工作根本不敢停。

面對質疑，警方負責人幹脆兩手一攤：“

眼下政府根本沒有多餘的人手去辨别、分揀哪些是台風洪水受傷的死者，哪些是深度昏迷的傷者。

何況當務之急是維護城市的基本運作，在屍體裡翻尋幸存者，被傳染疾病的危險更大。

警察的命也是命。”

這樣的強硬回答令憤怒的情緒在市民中迅速傳播、發酵。

失望的市民開始圍攻政府辦公大樓，除了為那些肉身過早損毀的親人而憤怒，更多的是為了發洩近期蓄積的痛苦與不安。

是天災，還是人禍？

除了答案，民衆更需要的是一個情緒上的出口。

就在政府大樓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警察已用槍指着人群時。

盧映雪出來了。

周夏在人群中看到他時，還是非常吃驚的。

短短數日，他已是兩鬓斑白，不複之前的意氣風發。

隻聽他艱難地說：“諸位，眼下我們還有很多敵人，我們最需要的就是團結和理解。”

敵人是誰？有人激動地問。

盧映雪遙遙指向遠方：“他們，網絡上的數字人，也就是之前政府在短信通知裡描繪的‘網絡數據炸彈’，我們的水庫堤壩就是他們損毀的，大雨就下了一天，原本不會那麼快崩塌，是數字人在示威，我覺得甚至不能再将它們稱作人類。”

人群沉默了，因為這個答案比大家想象中的更殘酷，徹底打破了部分樂觀人士的幻想。

有人一瞬間心如刀絞，有人一瞬間如釋重負。

盧映雪疲憊的聲音繼續飄進各人耳中：“

我知道，這些日子對每一個活着的人來說都是煎熬，我和你們一樣失去了家人，失去了過去努力積累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