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五年三月,清明剛過不久,江南一帶也結束了連日來的綿綿細雨,迎來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枝頭前些日子才抽葉的綠芽兒已是喜人的嫩綠色,沾着圓滾滾的露水,看起來鮮翠翠的,一派生機盎然。
西湖畔,三三兩兩同行之人或是粗布衣衫,或是文人素袍,面帶笑容,神色惬意。
更有才子騷客泛舟湖上,身着錦衣、半倚欄杆,或摟着幾個佳人,或搖着一把折扇,青山綠水聽小曲,家國天下皆笑談。
隻不知何時起,畫舫上懷抱琵琶的美人紛紛瞧着岸上出起神來,眉目間脈脈含情。
幾位公子哥見此,面露嗔色,扭頭一探究竟,竟也一愣。
岸上,有位身形挺拔、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牽着匹馬緩步而來。
隻見他交領右衽、快靴長袍,一身靛青,觀來溫和沉靜、斯斯文文仿佛書生,卻又手拎佩劍,氣宇軒昂。最有趣的是他面帶俠氣卻總含三分笑意,絲毫沒有兇悍匪氣,令人可愛。
那年輕人仿佛未曾察覺周遭的細細打量,獨自一人往斷橋橋亭而去。
畫舫上的美人們又是稀奇又是惱羞,不由扯着帕子咬牙跺腳。暗送的秋波竟是都喂了個不解風情的呆子!這下可逗笑了幾位公子哥。笑聲遠傳,無人能知,這面容清秀俊朗卻似乎不解風情的年輕人,正是名動江湖的南俠展昭。
現如今可不僅僅是南俠了。
江湖皆知早些個日子展南俠獻技耀武樓,換來一身禦前四品帶刀侍衛的朱衣官袍,吃起了官家飯,還被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戲稱身輕骨秀、好似禦貓。
此事武林中人褒貶不一,有大罵展昭趨炎附勢、作那朝廷鷹犬,也有歎其年輕好運、青雲直上,羨慕的嫉妒的比比皆是。江湖與廟堂向來關系緊密,不分你我。隻是綠林草莽尋求快意灑脫,朝堂官吏倚重尊卑律法,不提這是非好壞,沖撞起來,相互指罵從來稀松平常。自然,明裡暗裡罵完仍是笑面逢迎、往來如舊。而今江湖人投身廟堂,也不見得是他獨一份,衆豪傑口中念叨的不過是一句——耀武樓前天子譽,草莽南俠成禦貓……這跳得也忒快了。
誰也不知,展大人上任才幾日,便告假兩月還鄉祭祖,而後竟跑到杭州來了。
常州離杭州雖算不上遠,但也稱不上近,展昭自然不是飯後遛馬,閑逛至西湖的。此事,還要從他家那老仆說起。
“少爺您年紀也不小了,夫人定是念着您好。”展忠每每提起這事必是這般開頭。
“您早些帶回一位少夫人,早日了了老爺夫人的遺願,也早日了了老仆的心事啊少爺。”
那展家老仆展忠年紀大了,總是心心念念着展昭早日成家,又想着展昭既已入朝為官,不做那江湖遊俠,身邊又豈能少了個貼心人,唠唠叨叨、聒絮不休。展昭無可奈何,方才在上墳祭祖次日便急匆匆地逃家遠行。他又言語糊弄,說是約了好友,教展忠誤會他此番出行是對此有所打算,笑意盎然地送展昭出了門。
說得倒是輕巧,貼心人哪是嘴巴一碰就能變出來的。
展昭望着碧水湖畔走神,心下卻不以為意。
也罷,叫忠伯高興些日子也好。忠伯本就是展家家生子,說是忠仆,卻于展昭而言同養父無異。隻是來杭州遊玩已有數日,就此打道回府聽忠伯念叨又實在頭大……
“展兄?”
展昭稍稍晃神。
“展兄作何想法?”嗓音清澈、貌似少年的年輕人正一臉迷惑地瞧着他。
“……丁兄有何指教?”展昭輕一揚眉,雖未留神眼前人言語,倒也不見窘迫,從容應聲。
這年輕人姓丁,名兆惠,與展昭相逢于此也是一樁巧事。
昨兒個這西湖堤岸有一老丈落水輕生,巧教展昭碰上了。南俠此生天不怕地不怕,一身本事便是刀山火海也闖得,奈何一下水就真的跟隻貓兒似的,撲騰兩下,人就沒了。仿佛真如官家所言恰似禦貓不通水性,縱使一身肝膽又武藝精絕,下了水也是黔驢技窮。
幸得那輕生老兒命不該絕,被一路過的少年漁郎撈了回來。
那時展昭哪兒知山水有相逢,少年漁郎正是丁家雙俠之一丁兆蕙。
如今這江湖後生中,有三俠聞名綠林。
南有展昭、北有歐陽春,二者威名顯赫,緊随其後的便是華亭雙俠,也是俠肝義膽、本領高強。這松江府華亭縣茉花村離杭州極近,二人在此偶遇不足為奇。
“……”丁兆惠瞧着臉嫩,猶如束發少年郎,滿身富貴氣象,可算來年歲已然及冠。他又在江湖成名三五載,當然不是什麼不通世故的毛頭小子,聞言又笑呵呵道,“能與展兄在這西湖畔一會,小弟心中歡喜。恰逢家兄遣人來喚,小弟心想家兄久仰尊兄大名,有意敦請展兄到敝莊盤桓幾日,不知尊兄可否賞光?”
松江府……茉花村啊。
展昭神色有些微妙,卻未露端倪,抱拳含笑道:“久聞雙俠大名,早有奉谒之意,未得其便。今既得雅愛,敢不從命。展某便多有叨擾了。”
方想要瞌睡,這送枕頭的就來了。
展俠士自是無有不應。隻是這一應,久經世故的南俠客不知為何腦後一凜,無端生了些許不祥預感。
展昭又瞧了瞧丁兆惠閃爍的目色,未有多言,随他登舟談笑。
落日餘晖淺灑松江,将水面染出豔麗又柔軟的色彩。遠有帆影點點,漁歌蕩漾;近有江波沉醉,鴻雁清鳴。
松江府在江湖上出名的就倆地,其一便是這茉花村。
以松江蘆花蕩為界,小舟順着江流而上,悠悠蕩蕩地劃向了蕩北江岸。
舟上二人先後登岸,沿道慢行。待入樹林路徑,擡目望去,先見小道兩邊密林叢雜下,好些濃眉大眼、闊腰厚背的大漢抄手而立,蘆葦編的圈兒高挽起頭發,身上隻着背心,雙臂青筋暴露。展昭不由追問究竟,竟皆是丁家莊手下。
來客既問起,這主客同遊,東道主少不得仔細講講莊中氣派,一時蹦上蹿下活脫脫一隻閑不住的潑猴。展昭且聽且笑,如何瞧不出丁兆惠有心炫耀,卻非攀比之心,不過少年心氣。說是個江湖俠客,倒不如說是不知憂愁、嬌癡淘氣的富家小公子。思及丁家本就是功勳世胄、将門之家,底蘊深厚,便也猜得丁二俠在家中境況。展昭未覺冒犯,隻難免想起一位故友。
不多時,二人穿過樹林與青石魚鱗路,至廣梁大門,迎上那台階當中所立之人皆是一愣。
來者正是丁兆惠那大了一個時辰的哥哥,丁兆蘭。二人乃同胞雙生,面貌相同,展昭與丁兆蘭見禮後細辨,也笑道看不出異同,隻心中一笑其為兄者沉穩少言,小弟則活潑率真,脾性倒是截然相反。
展昭心思到此,随二人進了廳,瞥見丁兆惠與丁兆蘭耳語,眼皮又忽地亂跳起來。
不對勁啊。展俠士眼觀鼻鼻觀心,好是糊塗,半顆心鬧着快快腳底抹油,半顆心卻自問身無長物豈會惹來丁二公子。
果不其然,入丁家莊不過幾盞茶的工夫,丁兆惠一改面皮,不似路上說說笑笑,倒是頑皮刻薄起來,言辭無拘,問起南俠與包公舊故,又提起耀武樓面君獻技,請南俠寶劍一觀。因初訪友家,莊中又上有高堂,不便驚擾,展昭在門前便卸了巨阙,交予丁家小童,一表禮敬。丁兆惠這一請,竟拿南俠佩劍巨阙和丁家寶劍湛盧相較,激他巨阙笨重壓手,又激他不可招惹湛盧劍主。縱使展昭打起精神小心應對,也沒料着那丁三娘子居然提劍而來,嬌色含怒,欲與南俠比劍……!
比什麼劍啊!
展昭餘光掃向丁兆蕙,正見他目中狡黠藏笑,分明是有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