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半晌沒人說話。
燈火微微閃爍,而被石老頭按着的老婆婆滿面驚懼,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良久,她才哆嗦着小聲問石老頭:“那案子可是縣太爺結的,不會找到你頭上來吧?這、這都八年過去了,應該……應該算不到咱們家吧?”
石老頭苦着臉半晌才道:“八年了……”
“都八年了……”他低頭看自己發抖的手,“陳家村又可有幸存?”
八年去,陳家村難道就全是當年程家白骨案的知情人嗎?裡頭有多少襁褓中的孩子!這一夜之間還不是滿村人成了白骨……天昌鎮的縣太爺是換人了,衙役也換了幾批了,可是那女娃娃會不會查到頭上來這哪裡能說得準。
老婆婆猛然從床上站了起來,着急往外走:“不行,得叫大郎趕緊——”
“哎呦,老婆子你還真糊塗了?!”石老頭連忙拉住老婆婆,“你當縣衙是什麼地方,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回頭縣太爺第一個治大郎的罪。”
老婆婆直跺腳,眼淚直往下倒,無措道:“那還能怎麼辦?大郎還查着案子,得多危險。”
不等石老頭說話,房門外傳來聲音——
“爺爺,晚上真不吃啊?”正是白日裡的小衙役,他笑嘻嘻地同爺爺說些閑話賣乖,句句讨喜,“娘可是做了您最喜歡的菜,怕放久了就涼了正在鍋裡熱着呢,爺爺當真不來嘗嘗嗎?明日可就沒那麼好吃了。”
石老頭跟老婆婆幾番比劃禁口的手勢,才起身去拉門。
屋頂上的白玉堂和展昭對視了一眼。不必互相示意,幾乎是同時,兩人将手裡的瓦片往屋頂上一蓋,向後騰身躍起。二人在黑夜中沿着幾家屋檐蹿過,終于回到剛才巷口兩匹高頭大馬站着的地方。
夜色未深,街上隐約還有燈火遊走,兩人許久未對上話,俱是滿腹心事。
但是二人都牽着馬缰繩站在巷口,不肯離去。
展昭的良駒等的不耐煩了,朝他甩甩尾巴、扭頭催促的時候,展昭才終于道:“白兄剛才說百毒門偏愛收些女童?”
“你想說那程家被拐的女童後來進了百毒門?”白玉堂雖是在問話,話中卻笃信自己所料不錯,“你倒是肯定那石老頭說得準确,八年前出事前被拐了個女童都記得清清楚楚,還偏巧就是被滅滿門的程家女兒。”
“縣衙的卷宗,”展昭說道,“今日我正巧看了天聖五年的卷宗,程家白骨案的後一頁說的正是女童走失的案子。”卷宗的順序從上而下是時間由近及遠,也就是說往下翻是前一個案子,他隻掃了一眼,并未瞧仔細,但也可證石老頭所言非虛。
白玉堂擡眼,語氣微妙:“那你可是認了那冒名頂替的楊憶瑤可能就是這程家女?”
照眼下看來,極有可能是如此。
展昭并未搭話,心裡卻知白玉堂話中之意。他是疑心那位“楊姑娘”為了報八年前的家仇,入了百毒門之後,借着百毒門的古怪門道,屠了全村。
可她既能心狠手辣,叫陳家村的老少婦孺無一幸存,會因滿街百姓而百般顧忌嗎?
“這回可以說說你的後手了?”白玉堂見展昭不搭話,又提眉道。
案子查到這份上如遇瓶頸,唯一的突破口便是“楊憶瑤”那幾人。從動機到手法都仿佛是有了合理的說法,除卻些許說不通的微妙之處,幾乎可以肯定那姑娘便是兇手。然而就是這微妙的古怪,令展昭遲疑,無法給“楊姑娘”一行人定罪。
他或能再逮住“楊憶瑤”,可若他們抵死不認,展昭又心頭疑窦難消,又該如何……?
白玉堂拂了一把他那匹白馬的脖子,突然翻身上了馬。
展昭便随着白玉堂的動作揚起臉,恰逢白玉堂目光從高處垂落。
他對上那雙清潤墨眸,不動聲色地撇開視線,卻須臾又轉了回來。那眼底是映着月光的墨潭,隻是眉頭緊蹙、閉口不語的模樣叫人看着心煩,白玉堂竟鬼使神差地開口道:“你可還知道五日前進山的衙役是哪個?”
展昭微微一怔:“進了陳家村的那兩個衙役?”
白玉堂偏頭看了一眼夜色,口吻冷淡,卻改了口風道:“你不是另有懷疑嗎?去問問那兩個衙役,前幾日問他程家一事的姑娘是何面貌。你便是畫不出來,但總記得那假楊憶瑤長什麼樣、是個什麼性情。”話盡,他便牽着缰繩将馬掉了個頭。
展昭面露異色,望着白玉堂好一會兒。見白馬在青石闆上蹭蹄,白玉堂卻始終不肯扭過頭來,他忽地輕咳一聲掩去了自己的笑意:“白兄此言有理。”
這位錦毛鼠可真有意思。
分明瞧着心高氣傲,是個性急之人,卻仿佛風度與生俱來,思慮仔細周到無不令人佩服。展昭心下莞爾,竟也想将今日長樂館白玉堂贈言還給他——好個白玉堂!好個,明辨是非、嫉惡如仇的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哪兒能背着身猜到展少俠心頭促狹,隻跟個大爺般催人道:“還去不去了。”
他也并非全憑一時心意喜惡有此決斷,隻是對石老頭所言上了心。如今隻需前後印證一番,便知自己的推測與展昭的猜疑有無道理,何樂不為。又何必在此争論些有的沒的,平白鬧得不快。倘使真是那幾人行兇,案子一結,白玉堂明天就可以把幾車藥材拖走,方是公私兩不誤。
展昭輕身上馬,也是調轉了馬頭,朗聲笑應:“夜色漸深,要尋那兩位衙役可要加緊了。”
說着,他一甩缰繩,卻把白玉堂落在身後。
那棗骝色的駿馬在夜裡漸漸無人的街巷飛馳,隻聞馬蹄笃笃不見高聲嘶鳴,如夜中一團火紅,竟是比展昭的身影瞧着還要張揚了幾分。
而白玉堂的白馬還在扭着頭瞧着他,像是在問,要追嗎?
少年人哪有服輸的,自是叫他激起好勝之心,輕輕一扯缰繩。
白馬知主意,揚蹄狂追而去,猶如一道撕開夜色的閃電,卻不曾驚擾百姓須臾。明月高挂,神駒通身白如雪練,添之少年公子身着月白淺衫,眉宇間顧盼飛揚,可謂是世間大好風景莫過于此。
二人往縣衙去了一趟,先把書房裡眉頭皺成山川的縣太爺逮着問了一通,随後才去尋那兩個衙役,這一來一回騎着馬雖費了些時辰倒也不慢。
不過慘了那剛剛熄了燈、爬上床的衙役。
他還沒來得及閉上眼,就見黑漆漆的夜色裡,高處突然出現兩雙眼睛。衙役險些一口氣沒喘過來,當場摔下床蹬腿歸西,嘴裡還滿口渾話:“娘啊菩薩啊鬼啊饒命啊……!!”
展昭幹脆騰手點亮了桌上的燭台。
衙役眼睛刺着光,可算醒了:“哎呦喂少俠是您啊!”
“吓得我——不是我說,少俠,我膽子小,家裡還有老母要供養,您别拿我打趣啊,這兩日都是些白骨本來就睡不着了,差點吓出好歹來,明兒還得當差呢。”他摸着心口糊裡糊塗、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心裡還想着果然應該找個時間拜拜佛,不然去三星鎮觀音廟求一卦也好。
展昭和白玉堂對視一眼,紛紛對着那衙役一指對方,卻又半道同時收回了手。
衙役眨眼,半晌沒緩過神,暗道這兩位少俠是在說這不怪他的意思嗎。他見兩人神色怪怪的,沒敢問,暈乎乎地拿起了正事:“二位少俠這麼晚來,可有事吩咐?”
“你說你五日前去了陳家村?”展昭見白玉堂抱着刀倚牆不說話,便摸摸鼻子開口道。
“對啊,和小何一起去的。”衙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