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數月前他就奇怪陷空島的幾車藥材在路上屢屢被劫,是誰人膽大包天,又能是何仇何怨。若非苦于劫藥之人别無線索、蔣平命在旦夕,逼得他們不得不先着手救人,暗中差人采買運藥,白玉堂那時便要追究到底。又擔心再出差池,拖延下去必定耽誤四哥的病情,白玉堂這才親自去迎,以至于遠行歸來,兩眼摸瞎,根本弄不清這未通書信的短暫時日裡生了何種變故。
如今思量,隻怕四哥重病不醒,并非意外。他這趟遠門也在旁人料想之中。
但數月謀算、環環相扣,如此手筆……究竟有何圖謀?
白玉堂百思不得其解,隻能稍稍平複湧到胸口的煩悶與惱怒,又在耳聞腳步聲時,不禁暗自抱怨大哥不将話說個明白。陷空島出了什麼事不能自家人關起門來商量應對,都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大哥倒好,隻想着替他周全、讓他遠走高飛,把他這小弟當作什麼人了?
如今可好。
他擡起眼,見潘班頭快步而歸,抱拳好聲,“白某冒昧,還有一事請托。”雖目間陰霾濃重,白玉堂唇邊卻含着笑,禮數周全道:“倘使白日裡與白某同行的少俠來了府衙,麻煩潘班頭手下留情,引他來此一會,莫要攔他。”如今可好,鬧得他這自家人不知自家事,誰也信不得不說,還得好言好語托于他素來遠之甚至厭煩的官府人手,以及那位……意外來此的南俠展昭。
“今夜牢外我親自守着,您放心,絕不會誤了您的事。”潘班頭拍着胸脯應道。
“多謝。”白玉堂客氣一笑,拎着刀随他去見拿牙婆前,目光掠過自己腰間挂着樸素錢袋。他瞧了一會兒,又想了想……展昭說他是為何來的松江府來着?
夜雨未歇,風裡添了幾分涼意。
許是因為前頭淋了小雨,又出了一身大汗,展昭被夏夜的風一吹起了一身寒粒,這會兒哪還記得自己是為何來的松江府。他歪頭叼着垂落的長長發尾,還盤在那陷空島盧家莊的柱子上,正滿面驚色,專心緻志地聽屋裡人言語。
展昭且聽那年輕婦人埋怨未休:“……夫君明知五弟無心防你,竟是下手這般重。”陷空島眼下隻有一位當家娶妻,他便知這二人正是陷空島鑽天鼠盧方及他的夫人闵秀秀。隻是這話中之意……白玉堂胸前傷勢果然是盧大爺所為。
盧方聞聲歎氣:“我如何不知五弟是不肯迎掌,恐真氣相鬥,傷了我這老哥哥。”
闵秀秀雙眼愈是發紅,“五弟武藝超群,是一貫敬重你這大哥,才硬挨了一掌。”
“我何嘗不知!可若不狠心,怎逼他離去?如今你我被困島上,一舉一動皆在他們眼皮底下,這陷空島更有不知多少人馬盯梢,他再不走,隻怕就晚了!眼下四弟未醒,三弟負傷,二弟也……還能再搭上五弟嗎。”盧方咬牙恨道。
闵秀秀默然垂淚。
盧方在桌邊緊攥着手中茶盞,滿臉憤惱憋屈,卻也隻能将那茶盞往桌上一扣,沉聲道:“動手之人底細不明,你我派人大江南北地打探,卻一無所得。隻怕他們來頭不小,非是我們這些尋常草莽商賈可以應對。事到如今,我們又被他們所困,我實在别無他法……五弟武藝再高也是雙拳難敵四手,他又年輕氣盛,萬一知曉原委,定要殺出條血路。你我怎能将他留下?”
“這夥人确是古怪,功夫五花八門,各個不同,哪門哪派的都有。”闵秀秀面露憂色,“也不知五弟拿了何物,竟惹上這些……”
“此事虛實難辨,不提那賊人口中有幾句真話,”盧方一擺手,打斷了闵秀秀,“五弟縱有幾分任性,又豈是不明事理的人?要麼是空口白牙的誣蔑之辭,要麼本就是他們傷天害理,那東西就不該還了去。且他出門統共也才幾日,焉有空閑惹事?四弟病重,五弟是清楚的,絕不會輕重不分。”他說得很是笃定。白日才拿這幾句質問白玉堂,可心裡卻知曉都是些糊塗的混賬話,半句也站不住腳。
“不過這恩怨倘使要往前算……”盧方收住了這滿腔激憤,遲疑地看向自家夫人,“五弟此番出門是為迎那幾車藥材,而此前又有藥材屢次被劫,夫人,我總有些擔心……”
見他欲言又止,闵秀秀正滿心糊塗 ,擡眼對視時卻好似突然明白了什麼。她驚愕地直直起身,“夫君是說……!”話未盡,她連連搖頭,眉頭卻更緊,“怎麼可能,都這麼多年了!且五弟能知道什麼?”
“我也希望是我多想。”盧方道。
他在廳中來回踱步,又不禁道:“可你也知曉,這夥人來頭委實古怪,且又威脅你我拿五弟和什麼寶物去換,寶物另說,分明是沖着五弟來的。而以他們這些人的本事,倘使隻為五弟性命,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這段時日我思來想去,不敢笃定,也未曾與你談起。可今日五弟歸家,我一看便知他是全然糊塗的。想想五弟獨自行走江湖也就這兩年的事,如何能招惹這般人物而不自知?他又有什麼值得惦記?夫人,我隻怕那東西不是什麼寶物,而是……!”
闵秀秀沉默片刻,籠着愁緒的眉毛輕輕舒展,添了幾分果決之色,“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夫君。”
夫婦二人在燈火裡靜默對視一眼。
盧方雙目含淚,扶手與她深深一拜:“也許是我多慮,但得夫人愛重諒解,夫複何求。”
“我知夫君之意。”闵秀秀笑了一笑,又稍稍扭頭拭淚,“你我雖早已不在江湖行走,也自诩一聲江湖俠客。便是我們杞人憂天,這夥人大動幹戈,不惜圍了陷空島,害了數條性命,所求定然不小。縱是斷送性命,又豈能為禍蒼生。”
盧方聞言愈發長拜不起,凄然道:“怪為夫不堪大用,教你受苦,也對不住珍兒。萬一珍兒有個三長兩短……”
“……?”外頭展昭正擰着眉,越聽越糊塗,暗道盧大當家夫婦二人莫非知曉仇家來曆,聞此言又是一愣。
“是他們有心算無心!也是我們技不如人……這世上強手如雲,夫君本就無意武林争鋒,有此橫禍怎能怪罪夫君!那賊人趁三弟傷時,突然擄走珍兒,你我皆是措手不及,否則我信夫君便是舍卻性命也斷不會任憑他們将珍兒帶走。許是我們一家命中該有此劫……”闵秀秀含淚,上前扶起盧方,堅定道,“帶走我的珍兒,卻要五弟的命來換,荒謬至極!不說當年錦堂将五弟托付于你我,”她深吸一口氣,忍着哽意,“這世上豈有割手背換手心的道理!”
“我等性命如今皆懸于此人之手,焉能糊塗信這賊子。”她心思清明,咬牙切齒,“他已然帶走珍兒,還想借此害五弟性命,休想!!”
珍兒是盧家子!
展昭面露驚色,險些整個人溜下去。他慌忙要抱住柱子,卻又怕巨阙磕出響聲,隻能又急又快地穩住身形,悄然落地。
而話至此,盧方這偉岸大漢滿面愧意,在此束手無策的境況裡,比妻子更為搖搖欲墜,默然流淚不止,“為人父母,便是豁出這條性命,我也當将珍兒救回!隻是……”他深吸了口氣,勉強緩和了幾分話中激動,但仍是咬着恨意,字詞哽咽,“五弟去後,這一整日他們竟未有現身之意,你我盤算成空,别無救人之法且不說,我實在擔心……擔心珍兒已經……!”
他口舌好似結在一起,怎麼也說不出拱到喉嚨口的話。
他心痛不已,幹脆扭頭作罷,且聽闵秀秀含着淚冷靜道:“賊人千方百計設局謀害五弟,定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豈會輕易動手!”
她又想了想,望着窗外夜雨喃喃道:“許是出了什麼變故……可千萬别是五弟……”
盧方聞此言又歎:“隻恨未能弄明白這夥人的底細,竟隻能坐在此處幹等!偏偏二弟孤身尾随探查,一去不歸,算算時日,二弟失蹤都有半個月了!”
“……!”
二弟……韓二爺下落不明已有半月?
那十日前牙行的事莫非……?
展昭背貼着柱子,站在陰影中一動不動,且聽盧方憂心二弟韓彰遭了不測,目光也不由飛向遠處。夜雨朦朦,盧家莊裡四處幽靜,燈火葳蕤。他從上島就沒瞧見仆從往來,但在臨近東竹林時側耳傾聽,确仿佛有人暗中窺視,且恐怕不是一兩個。隻是難辨蹤迹,他不敢笃定,也可見這夥人本事。展昭自知燕子飛不比白玉堂的輕功身法來的鬼魅、難以捕捉,如此,他今日悄然上島,再小心謹慎也不免被發覺……
不能再拖延了。
既已知曉盧方确有苦衷,便不必猶疑。展昭從腰間的錢袋裡摸出了一塊墨玉,正是大半月前初識白玉堂時得來的一枚飛蝗石。隻是他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往窗戶一側無聲無息地靠了一步。
雲裡隐隐浮起雷光電閃,雨卻仿佛小了些。展昭一手拎着劍,另一手搭住了窗子,又想起上島的感慨。他不由一笑,這位白兄,不僅要命,還要本事呢。
在燈燭低跳的瞬間,展昭輕身竄進窗子,勢如迅雷,兩手分别點住了盧方和闵秀秀的穴道,又及時一抄袖子将墜落的巨阙撈了回來。
雷聲落下了。
“……”兩張詫異的面孔仰着,對上一雙打量的眼睛。
“您是……陷空島的白五爺?”
白玉堂借着火光審視眼前一胖一瘦的兩個婦人,約莫又四十餘歲。其中一人斷了一顆門牙,張嘴一笑格外寒碜。正是兩個南市牙婆,他不認識,牙婆倒是一眼叫破他的來頭。
松江府的人,能認得出他不足為怪。
隻是白玉堂不做聲應答,兩個牙婆竟然撲通一聲直接撲倒在他面前。白玉堂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才沒給一把抱住腿。二人也不管在地上摔了個狼狽,隻高聲哭道:“五爺您可救救老婆子啊,我可是給韓二爺辦事兒的啊!”
白玉堂目色發冷,倆牙婆絲毫不覺,隻争先恐後道:“二爺讓我找的小娘子,我可都安排好了!”
“小姑娘?”白玉堂眯起眼。
“我呸!那是我找的!”另一個牙婆忙道。
“胡說,分明是我找來的,說了要不滿十歲的囡囡,你拉來的都是什麼歪瓜裂棗,哪像我尋來的,各個水靈靈,再過兩年就是标志的小娘子了。”兩人生怕對方奪了自己的功勞,争論不休又厮打在一起。你扯我頭發,我扭你皮肉,長長的指甲生生在對方面上抓了好幾道血痕,惹得白玉堂眉梢微動,側頭看了一眼站在牢門口的潘班頭。
潘班頭隻能尴尬笑笑。
他也猜得到倆牙婆都指望白玉堂将自己撈出去。哪怕宋刑統中重罰略賣人口,明文律例“其略賣為奴婢者,絞刑;為部曲者,流三千裡;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殺人者,同強盜法”……但其中暴利,使得奸人劫掠年年猖獗不休。而于此深有牽扯的牙行買賣手裡頭哪有幹淨的,牙婆出入深閨大院時,少不得做過幾件拐騙之事,将人賣于他鄉官紳富豪做什麼寵妾舞女、歌童婢妮。
他們獄卒裡就有閨女走失,這幾日聽二人供述,大為惱火,便不時沖她們撒氣,鬧得兩個牙婆這把年紀,飯吃不好、覺睡不好,吃盡了苦頭。
不過此時卻不是讓她們鬧事的時候,潘班頭正要上前喝止,卻聞白玉堂言語:“那你們誰說的出來,我二哥找這些小姑娘有何用?”
兩位全無體面、扭打成麻花的牙婆皆是一愣。
“得我二哥吩咐去挑人的那位牙婆……”白玉堂半眯着眼,抱着長刀,居高臨下地瞧着二人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總該知曉此事吧。”
“這……”倆牙婆雙雙語塞,剛還打得頭破血流,這會兒竟是面面相觑起來。
牙婆哪有管主人家挑人去做什麼的道理,隻管牽線搭橋,将那些水靈靈的丫頭送上門去挑揀便是。挑中了自然兩生歡喜,挑不中就帶回去,松江府多得是要小丫頭的大門大戶。話問多了,不說命有沒有,生意總是沒得做的。
可白玉堂一挑眉,蠻不講理道:“都不知,那就是胡謅的?”
“知道知道!”見白玉堂轉身要走,兩人連忙爬起身道。“該是挑選丫鬟婢女。”一個猜測,“二爺是要送、送人的罷……”另一個也是答得謹慎。
買些黃毛丫頭無非這些用處。
“哦。”白玉堂噙着笑好聲好氣地點了點頭,旋即冷下面色,懷中長刀也側了過來,“你們是看我二哥在松江府的名頭好用,方便你們胡作非為罷!”
“不不、不敢!絕無此事!”牙婆們大驚失色,被他這番喜怒無常駭的魂飛魄散,生怕白玉堂拔刀出鞘,“絕不敢打着韓二爺名頭辦事啊!!”
“我、我們當真見過韓二爺!”那胖牙婆道。
“不是老婆子說不出,是那日韓二爺什麼也沒說呀!他一人坐在屋裡的椅子上,吩咐我去挑五六個小姑娘來的是另一人!”
“對對對,是個俊俏公子傳的話!”
“他穿着一身粉,我看是給韓二爺打下手的!”
“……”
白玉堂端詳了兩個牙婆許久,語氣輕巧:“所以,你二人确實見到了我二哥?”
“韓二爺生得高大,但是身材細條,老婆子怎會認錯!”那瘦條、還斷了一顆門牙的牙婆趕緊道。
“我可是見過韓二爺好幾回的,那金黃面皮,一臉英雄氣概,怎麼也錯不了啊!”胖牙婆急得直跺腳,“白五爺,我年紀雖大,眼睛絕對沒花,瞧得清清楚楚!老婆子指天發誓真是韓二爺的吩咐,要有半句虛言,就讓老天劈死我!”
良久無人作聲,而夜風拂火,照出兩張驚惶不已的臉。潘班頭望着二人,冷不丁一個激靈,雖未見刀光劍影、頭斷血流,卻覺這一刻大牢裡前所未有的寒煞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