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這受害的苦主都稀裡糊塗,不知受誰所害,不知事情怎會發展成這步田地,他這事外之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盧方也醒過神來,别過臉深吸了口氣道:“盧某失禮了。”
“言重。”展昭微微搖頭,心知夫婦二人心焦之下方寸大亂,隻低聲好言:“不過單打獨鬥絕非善事。一盤散沙,難免被逐個擊破,還望二位三思。”燈火落在他清澈墨眸裡,照得斯文俊朗的少年面目愈發誠懇。
“……”盧方不由晃神,卻仿佛見着的是五弟含笑而歸的肆意神采。直到此時,他蓦然驚神,這南俠也不過是個與五弟年歲相近的少年人,如今冒着性命危險上島,卻是為他們兄弟分憂解難。
他們夫婦二人也曾是江湖客,早聞南俠之名,知這少年劍客在武林短短幾載,卻傳儒俠仁義的美談,名譽天下、八方稱頌。但他們陷空島過去與南俠從素無故交,從未謀面。陷空島此番遭難,前途未蔔、生死難料,他們夫婦被困于家門十日之久,能得展昭不顧性命施以援手,全然意料之外。如此恩情,山高海深,他們夫婦二人自是沒齒難忘。
盧方不由慚愧,自己這事主還要旁人耐着性子、苦心勸解,終于向展昭俯身一拜,請他往廳後無燈處叙話。
幾人且站定,闵秀秀忙壓聲急問:“……五弟既是為辯白去了官府,怎又落得牢獄之身?”
“盧夫人莫憂,此事白兄确有計較,”展昭邊是安撫,邊将目光投向盧方,“隻是說來話長,眼下恐非解釋的時機。”
盧方拍拍闵秀秀的肩膀,也按住了她滿心憂慮,自己深吸了口氣道:“不知展少俠來時聽得多少,實不相瞞,如今我島上,二弟下落不明,三弟因與賊人相鬥身受重傷,四弟病重昏迷不醒……兄弟五人确似一盤散沙。”
“韓二爺失蹤是半月前的事?”展昭追問。
盧方颔首,咬着歎聲肅容道:“正是半個多月前。那時四弟嘗得片刻清醒,聽聞湯藥出了差錯,便疑心有人算計,道莊内恐出了内賊。二弟暗中探查,發覺确有來曆不明的江湖人士暗中盯梢,孤身尾随而去。不料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展昭眼皮微跳,“那二位可知,十日前坊間有傳,韓二爺插手了牙行博易?”
“這……!”盧方與闵秀秀果然目露驚色。
“此事詳細展某尚未弄清,二位莫急,或許也隻是以訛傳訛。”展昭瞧得出盧方夫婦耳目閉塞,遂不糾纏此事,隻依照來時打算快言快語道,“不過還有一事,貴莊可有一人名作胡烈?”
“少俠是說五弟手底下的那個胡烈?”盧方疑惑道。
“應當是他。”展昭颔首,“展某從官府班頭口中聽聞,那胡烈擄走了一位郭老兒的閨女,要獻于白兄。他如今可在陷空島上?”既能打傷穿山鼠徐慶,還能在盧方夫婦面前擄走其子盧珍,可見來者功夫不虛。島上的主子尚且受制于人,仆從豈敢輕舉妄動。除了内鬼又有誰能随意出島?如此,胡烈怎能将郭娘子擄上島來?
“豈有此理!五弟何須……”盧方滿面怒容,被闵秀秀拉了一把才急急收聲,胸口起伏半天,“我便知二人心思不小,竟做出這等……!”他恨得直咬牙,滿臉愧色,低聲同展昭解釋道:“那胡烈兄弟二人本非莊中仆役,是前些日子五弟受人引薦才納入麾下。五弟走的匆忙,是我暫且将二人安置在碼頭,如今也不在島上。”
展昭微微皺眉,從盧方言行中明白了幾分:“他既不在島上 ,可是不知莊中生事?”
“當是不知。”盧方恨聲搖頭。
多半是這二人前來投效,卻見盧方輕視、不得重用,方才另辟蹊徑……但二人能做出強擄民女的惡行,可見秉性不佳,盧大爺早前舉措并無不妥。倘在平常,想必這種小事尚未發酵就能得到幾位當家妥善處置。偏是此時諸事齊發,五人自顧不暇,可謂是一筆雪上加霜的亂賬。
眼下數樁官司中,展昭原念着唯有此事尚能便宜料理,有心将胡烈帶去官府發落,也早日還郭娘子自由之身。或能扳回一局,既為白玉堂辯白,也能取信于人。
可胡烈竟不在島上,他上哪找郭娘子去?
展昭暗暗歎聲,一來無奈事事不如人意,二則疑惑陷空島背後究竟得罪了什麼仇家。可歎萬事扯掰不清,他隻能問起旁事:“剛才說湯藥出了差錯,蔣四爺究竟如何了?”
“得幸五弟及時送來草藥,已然穩定下來了。”闵秀秀道。
展昭松了口氣,方才追問:“展某冒昧,蔣四爺可是身有頑疾?”
闵秀秀搖頭,“四弟隻是瞧來行如病夫,實則身子骨強健,水底來去自如。”
“那四爺此番果真是……遭人毒害?”展昭緊起眉頭。
“非是。”闵秀秀仍是搖頭,“是三個月前,四弟為救兩個落水的小姑娘,被不知何來的毒蛇所咬。蛇毒稱不上兇險,及時解毒倒也無事,不料一碗湯藥下肚四弟竟是連夜發熱、昏迷不醒。”
展昭忙問為何。
“其中幾味藥錯了,長得相似但藥性不同,煎藥的丫頭分辨不出。”闵秀秀内疚鼻酸,忍者淚意道,“是我不仔細,合該親自煎藥……”
展昭啞然半晌,歎道:“不怪盧夫人,不過是始料未及,有人有心算無心罷了。”此時他也反應過來倘使是有人故意毒害,陷空島該是早生警惕。
“而後四弟病重,不得不重金求藥救治。然而到此時,須得好幾味珍貴罕見的草藥,隻能大江南北去尋,好不容易到手了,卻不料路上又幾番遭人劫車。”盧方咬牙道。
如此,方有白玉堂親自前去迎幾車奇珍藥材一行。
展昭恍然之餘,也将這陷空島的遭遇總算捋了個明白:賊人先是将素有足智多謀之稱的翻江鼠害得病倒,又屢次劫車引走了武藝高強的錦毛鼠,而後徹地鼠因暗中查探而失蹤。這時賊人才上島一會盧家莊之主,将穿山鼠打成重傷,派人掌控了蕩南陷空島一帶的漁家與船家,将他們困于島上……待到白玉堂歸來,便不說為時已晚,也早拉好了天羅地網等他來跳。而兄弟五人不說四分五裂,也落得被分而化之的下場。
而眼下之局最無解的……
“令郎……”展昭起了個頭,見盧方與闵秀秀面色凄然,心下不忍。
最無解的,正是五義之首盧方的困局。
“二弟失蹤兩日後,那些賊人便上門來,在我們面前……”盧方深吸口氣,淚如雨下,勉強作聲,“在我們面前将珍兒擄去,說什麼拿五弟性命換珍兒。而後又三日更是毀掉島上船隻,不許任何人出入。”
“三日?”展昭詫異道。
以那些人的神通,還有謀定後動的行事風格,沒道理還要等三日後才徹底圍了陷空島。
“确是三日後。”闵秀秀答他道,手中緊攥,“恐怕那三日正是他們刻意所為,欲使我們催促五弟歸島。”
雖有幾分說不上的古怪,但拐彎抹角設下棋局至此,有這般險惡用心也不足為奇。隻不過誰能料到盧方夫婦非但沒有急召白玉堂,還在他歸來後半句未提兩難抉擇,直接将人打了出去。何等情義深重。
展昭心下又是一歎。
江湖血性難改,縱使盧方夫婦已然半隻腳退隐,被人逼至跟前,豈能不怒而拔刃,無懼拼卻一條性命。可被擄為質子的盧家子,據展昭所知,也不過五六垂髫,如今卻不知去向、生死未蔔。
投鼠忌器,這讓盧方夫婦如何抉擇?
若盧方為稚子周全交出白玉堂,便令賊人稱心如意;若盧方顧念兄弟之情,為保全白玉堂将其逼走,也是中了賊人奸計。着實可恨可惱。快意恩仇也不過性命一條,他們尚不知結得什麼仇什麼怨,卻無端背負諸多性命,苦見無辜受害而無能為力。
展昭不禁再次追問:“剛才展某在窗外耳聞一二,二位果真不知來者底細?”
夫婦歎聲,皆是搖頭。
“當真不是有意隐瞞少俠,我們隻是猜測他們是沖着五弟來的,或許……是舊人恩怨……”
盧方頓了頓,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竟有幾分黯然,好半晌才重振精神道,“但這些猜測毫無根據,便真是如此,盧某與内子也不知其來頭,五弟更不知了。若非四弟亟待那些藥救命,我們便早書信将他遠遠支走,休中賊人圈套。”
展昭聽明白了幾分,又想起在窗外所聞,錯愕道:“二位今日氣走白兄,可是有意引來賊人……?”
盧方和闵秀秀皆是苦笑。
親生骨肉尚在賊人手中,還能如何?就此束手待斃嗎?
“我們觀賊人此番費盡心機,話中或許虛實難辨,但所圖定不隻是性命爾爾,又或可能不能奈五弟如何,才要拿我們為質。”盧方歎道,“如此,五弟離去,他們不能得逞,該是還會尋來,以珍兒性命要挾于我……”
他們是要借此機會魚死網破!
成則救回盧珍,敗則不過為子喪命爾。
展昭半晌啞然,心下無不慶幸這夥人今日未有當真現身,無奈道:“恐怕他們心知二位義薄雲天,對二位抉擇早有所料,備好了種種圈套隻等白兄孤身一人……”
盧方和闵秀秀久久失語,既是不敢置信賊人如此神機妙算,也是憤惱自己落入圈套,險些釀下大錯,害五弟孤立無援。
“幕後主使如此心機,二位無從防備,也是尋常。”展昭寬慰道,“且此時為時未晚,二位稍安勿躁。諸事我已明白,我與白兄約定夜裡再會,就先告辭了。”
盧方連連點頭,望着展昭,心下又添了許多慶幸與感激。“那賊人領頭之人……”他夾着眉想了想,拉住要轉身離去的展昭細細描述道,“那年輕人約莫二十多歲,穿着打扮似個富貴公子,身量細瘦勻稱,功夫路數難辨,雖是個高手卻該是不曾在江湖揚名。展少俠千萬小心。”
心知夫君這是為給展昭提個醒,闵秀秀也在一旁回憶道:“那粉衣公子身後還跟着幾個小姑娘,不知是何來曆,該是總角之年,都不足十歲。”
“粉衣……?”展昭怔住。
“不錯,那人穿着一身粉色長衫。”
“……”
長風銜着江潮,夜雨歇了,烏雲卻遲遲不肯散去。順利回到後山山根的展昭小心俯身,從水中撥找那根粗大鐵鍊,幹了大半的衣服又浸入冰冷冷的江裡。他顧不上哆嗦出一身冷意,往江面上一甩鐵鍊,拎着劍,足下借力,宛如一條飛魚往江水滔滔中橫穿而去。
江浪撲面,如冷雨濺入他的墨眸。展昭不禁低眉閉眼,腦海同時閃過那含笑給小姑娘夾菜的粉衣公子,滿心難以置信。
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