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清河喝高了,溫言可沒法把這位少爺捆在馬上送回柏府,于是兩人就這麼一蹲一站地靠在牆邊,等待望塵騎着愛駒前來接走他這位不靠譜的主子。
柏清河随手折了根樹枝,就這麼半點形象也無地蹲在地上,時不時折騰兩下落葉,也不知到底是在比劃些什麼。
他其實能察覺到自己的意識并不像往常那般清醒,周遭好像出現了許多他來不及思考明白的事情,就連反應也慢了半拍,應該……不,肯定是喝多了。
可看着溫言好端端地站在旁邊,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他心裡又産生了些微妙的勝負欲,非常不願意承認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明明他倆都跟酒不要錢似的往肚裡灌了好些杯,喝的量半斤八兩,憑什麼就他醉了?!
他不服。
如果再給柏清河一個清醒的腦子,他是絕對、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非要在這種事上較勁、争個輸赢的……這簡直莫名其妙;但醉鬼的邏輯并不需要理由,永遠都能自圓其說。
——總而言之,就是不服。
溫言雙臂抱胸,對方不說話,他便也隻是在一旁安靜地站着,站了好一會兒,才低頭去觀察柏清河用樹枝将落葉翻來覆去地戳,也不知道這人心裡到底有什麼氣,非得朝着落葉撒……
直等到對方将落葉戳了個大裂口,差點在這被迫的“同類相殘”中直接被“腰斬”了,才實在是看不下去,開口勸道:“行行好吧,柏二少爺,再這麼下去枯葉都得被你給折騰成八瓣。”
于是柏清河動作一頓,手中的樹枝仍在地上不甘心地點了點,過了好幾秒,才仰頭望向溫言。
這個對視的角度很新奇,平日裡的柏清河總是站着的,他個頭比溫言高,足高出了半個頭,因此往常隻有溫言擡頭跟他說話的份,如今高低位置調轉,溫言才後知後覺品出了點不一樣的感覺。
講真,溫言始終認為柏清河是一個存在感很強的人,強到即使是将此人丢入茫茫人海中,他也會理所應當地将視線聚焦在對方身上。
當然,他這種判斷也可能有失偏頗,畢竟他看人的方式與普通人不盡相同,往往在望向對方的第一眼時,最先審視的并不是那人的外貌或穿衣風格,而是身體素質及威脅程度——很不巧,這兩者柏清河都占了上乘,更不巧的是,兩人還沒來得及了解對方,甚至都沒怎麼見過面,就先打了一架……
宴席上的那次交手更加證實了溫言的想法,也使得他在後續跟對方的接觸中都不由自主地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再後來,他便找了錦桢,查了查柏清河這個人到底是怎麼長大的,長成了這麼個會演戲的好苗子,平日裡鬼話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結果不出所料,柏二少爺是浸在“愛”這個蜜罐子裡長大的,小時候上樹掏蛋、逃學翻牆那都是家常便飯,反正父親罰他時母親會急着來勸,最多不過挨一頓打,也就不了了之了;長大後為其撐腰的人又多了柏青舟這麼個哥哥,對他的“放縱”也到了一種幾近溺愛的程度,具體表現為無論柏清河做了什麼,都能抱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心态,偶爾甚至還願意騰出手來幫他收收尾,簡直是堪稱老媽子般的行事風格。
——這大概便是柏清河在某些情況下會展露出他被保留下來的孩子氣,跟董若晴那種已經在這般年紀就變得處事老練的人有所區别的根本原因和底氣。
也正因此,皇城内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完了,柏清河這孩子被養廢了,都長這麼大了還這麼能惹事,完全比不上他的哥哥和其餘世家培養出的同齡人,不足為懼,也就都沒再将他放在眼裡。
而由于溫言是在很短的時間内大量地掃讀完此人整整二十年的全部經曆,才在把内容一頁頁燒毀時恍然驚覺,柏清河其實遠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麼不學無術。
這點其實很好證明,但凡有個人仔細琢磨一下,就會發現,此人行至目前,最被诟病的不過就是整日裡喝酒劃拳——說到底,這隻是世俗眼裡品行不端的行為,而他實際上并沒有犯過任何一個真正的“過錯”。
從來沒有。
因此溫言才會覺得這人是個不得不留意的隐患。
而一旦沉浸在了這種戒備中,柏清河在他心裡的形象便被打上了标簽,逐漸有些固化了——雖然此人每次見面都會給溫言帶來一些颠覆和意外,将那看似貼得牢不可破的“标簽”撕下來一個小角,但這番行進速度實在太慢,又帶着點潤物細無聲的透明感,導緻溫言自己其實一直沒能覺察。
直到現在,溫言自上而下地看着柏清河整個人蜷成一團蹲在地上,深色的外袍随風飄動,仰起頭,視線一錯不錯地盯着他瞧;酒勁兒後知後覺地漫上此人臉頰,風一吹,連總被碎發蓋住些許的額頭都被夕陽給面子地鑲了層金邊,整個人橙裡透粉,看着暖烘烘的。
就是這場景出現的時機不太好,頂着盛夏,隻讓人覺得燥得慌。
這人可真有意思。
溫言在心裡兀自想着,明明平常那麼努力地将自己裝成個花架子,一開口便花言巧語滿天飛,完全像是隻憋了一肚子壞水的狐狸;現在倒好,金光一照,跟被剖了肚皮似的,還真給他透出了幾分天真無害的感覺來。
可惜……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現在的柏清河心裡哪能繞得來這些思緒,他伸出手,小幅度地上下招了招,示意溫言也蹲下身來。
此人之前的胡言亂語和眼下這種小孩兒獻寶似的行為加在一起,讓溫言更加堅信對方已經完全成了個心智退化的醉鬼,于是放松了戒備,一撩衣擺,順着對方的意思蹲了下來,迎上柏清河的目光,問道:“你想要我看什麼?”
“不,不是要你看什麼,是我想看你,”柏清河随手用樹枝拂開了地上七零八落的枯葉,好像那些奉獻己身陪他度過了十分鐘胡思亂想時間的枯葉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似的,不會再分走他的一絲目光,“你太高了,得蹲下來,我才能看清楚。”
看清楚什麼?
溫言沒能理解對方的意思,但他姑且明白着一個道理:在這種情況下,首要選擇是滿足醉鬼的要求,而并非詢問理由——指不定醉鬼自己都想不明白答案呢,問也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