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未等李思貞說完,李隆基牽着馬徑直走到元白身旁,“在下可随郎中去一趟,順便了解了解民情。”
李思貞思忖半晌,道:“那就有勞少卿。南門有豆盧軍看守流民,少卿不必擔心賊人作亂。李某等下就過去。”
李隆基颔首。
待李思貞一行離去,元白朝李隆基身旁看了一眼:“少卿可騎乘,元某步行跟上便是。”
李隆基沒吭聲。
元白無奈搖頭:“那有勞了。”
二人步行前往南門,李隆基沉默半晌,忽然輕聲問道:“你母親。。。是否是洛陽人,或者在洛陽居住過?”
元白頓了頓,答道:“母親洛陽人士。”
“那她是否認識扶風窦家人?”李隆基脫口問出,随即意識到自己孟浪,忙将目光移到前方。
元白面不改色一邊走一邊答:“不知道。沒聽母親提過。”
“不可能。”李隆基忍不住側頭看向元白,對方循着他的目光也轉過頭來,眼神觸碰,李隆基立馬避開了。
“少卿認識我母親?”元白眉頭微挑,眼中帶着狡黠,“扶風窦家,可是少卿親族?”
“不、不是。”李隆基脫口而出,短短兩字卻帶着十分的慌亂。
該死。李隆基暗罵。
他心中幾番輪轉,随後轉移話題道:“你找到康大郎線索了?”
“嗯?”
“你方才那番話,不就是故意提醒我流民營是個遺漏之處麼。”
“嗯。”元白十分坦然地點頭,“但隻是懷疑階段,還不好驚動官府,所以原本決定自己先過去看看。”
“真不是過去通風報信?”
“不是。”
元白回答得簡潔又坦然,這倒顯得李隆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瞥了一眼元白,這人身形雖然有點瘦弱,但個子不矮,步伐也沉穩。神情麼,還是那樣的淡漠。
李隆基想了一圈,好似真的除了郎中,就隻有道士、和尚符合他的氣質。
這幾者都有一個共同點:見過世間太多生死,心中無大悲大喜。
李隆基收回目光朝前看:“此事牽扯頗大,你一個郎中獨自查案很危險。”
元白緩緩道:“阿耶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若是不努力為他伸冤,他就要被當作買賣毒草害人性命的毒醫,死後受街鄰指責唾罵。我不怕這點危險,隻怕找不到兇手為阿耶報仇。”
“此事你大可跟刺史禀報。”
“我不是說了麼,我目前也是猜測而已,不敢驚動官府。官府施壓全城都找不到,可見康大郎善躲藏僞裝,我以前倒是小看他了。他若真躲在流民之中,最好先不要打草驚蛇。少卿不是說交易毒草還有金主麼?或許可以等等看,看看這個背後的金主會不會再次出現滅口。畢竟藥草還在康大郎手上。”
“你做事倒是沉穩。”
“行醫的人麼,不沉穩些,怎麼讓病人安心。”
“。。。”
臨近南門,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喧鬧。
二人相視一眼,趕緊跑過去。
城門外烏泱泱圍了一圈蓬頭垢面滿身污穢的人,再往裡些,圍了一圈帶刀士兵,士兵的中央,躺着一個年輕男子。
“不好!”李隆基撥開人群,沖到中央,被佩刀士兵攔下。
“閑雜人等勿進!”士兵握着刀柄,惡狠狠道。
李隆基拿出魚符,士兵看了一眼,立馬拱手施禮:“見過上官!”
二人沖到地上的人旁邊,隻見這人口鼻流血,印堂黑青,元白探上其頸脈,又翻開瞳孔查看,對方已經沒了生命迹象。
“死了。”元白看向李隆基,後者眉頭緊皺,一臉不可思議。
因為死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昨日才在牢獄見過的,賈十二。
“他見過康大郎。”二人異口同聲。
“在這裡見過。”李隆基補充道。他環顧四周,這些人穿着破爛,都在伸着腦袋看熱鬧,人群外圍,是星星點點的正在落葉的楊柳樹,再往外些,是一望無際的沙石戈壁。
半封城尋找,還是給康大郎逃了。李隆基失落地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眼裡多了一絲狠戾。
“是中毒而死,斷腸草。”元白上下搜摸,沒找到任何線索,“斷腸草毒發需要時間,下毒應該是五更左右,這個時間人最是乏困。”
李隆基氣得随手揪起一個士兵的領子,沉聲質問:“昨天全城下了逮捕文書和畫像,為何你們不看?!”
那士兵雖然害怕,倒也有一身骨氣,并不退縮:“我們看了。流民之中并沒人長得像畫像中人。”
“流民營有人下毒,你們竟然沒發現!”
士兵埋低頭,愧疚回答:“小的失職!”
元白站在一旁,輕輕搖了搖頭。豆盧軍是隴右道邊軍,負責保衛城池擊退敵寇,他們是兵,不是衙役,自然不善察言觀色探案之道。
李隆基扔開士兵,突覺腦子混沌,耳朵嗡鳴,不自覺後退了一步。元白見狀,立馬上前幾步抵在他身後。
“調整呼吸。”元白一邊說,一邊按上李隆基後頸風池穴。
李隆基胸膛起伏微喘着氣,眸子裡的光亮陰晴不定。
李思貞一隻腳剛踏出府邸,豆盧軍士兵就來報,流民營死人了。死了個沙州流子,平時居住在北巷的雜院裡,靠做雜役為生。
關鍵是,這人見過康大郎。
李思貞回頭看了看林晚照,林晚照側目思考:“我讓陰校尉查過這批人,并沒有畫像中的人啊,難不成見鬼了?”
“康大郎在藥鋪做事,很可能會些喬裝易容之術。士兵不谙衙役辦案之道,看不出端倪正常。”
“這倒是我疏忽了,我沒想到。。。”林晚照自責起來。
“康大郎若是夾在這批人中間出了城門,那就不好辦了。”李思貞面色凝重。
“都是我思慮不周,擅自開了南城門。”林晚照揪着霞帔,橫眉冷眼,“眼下隻有派人快馬加鞭趕去官道,看能不能堵到他。我就不信他敢進大沙海去!”
李思貞歎了口氣:“難就難在這裡。”
“怎麼說?”
“淩家大郎要查的案子,關系到朝廷命脈,不宜公開。若是沿着官道驿站烽鋪下海捕文書,事情擴大,隻會引起更多人猜測,宮廷重案要是瞞不住,朝廷保不齊動蕩,淩大郎也難辭其咎。”
“那怎麼辦?”林晚照急得眼睛都紅了。
“夫人莫急,我先與淩大郎商量一二。”
李隆基找到李思貞,沒有着急下海捕文書,而是去牢裡問審今日截獲的車隊。慕容帶着人查封車馬行,沒有搜到任何跟霜羽青蘭有關的線索,倒是搜到一堆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交割文書,他順着這些單子往下查,發現一件普通但又不普通的事,趕緊回衙門上報。
元白在南門外看診一天,回到宅子裡已經有些疲憊。
他手上拎了一壺酒,脫了靴子,着單衣盤腿坐在廊庑上喝起酒來。
夕陽西下,一陣微涼的風吹過,檐下的風鈴叮呤哐啷響起來。他二指捏着酒壺蓋子,手上微微用力,酒壺蓋打在風鈴上,激起一陣更大的響鈴聲。
“啞叔,明日把風鈴拆了。”元白朝廂房喊。
不遠處的門框後,一個身影擺了擺手。
半壺酒水下肚,元白眼睛越睜越大。
“摻水了嗎?”元白手搖酒壺湊到耳邊聽聲響,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兩短兩長。
啞叔去開門,依舊是昨日的胡商。
“少主,咱們的車馬行被查了。”那人進來便急切禀報。
“這不正常嗎。”元白淡淡道。
甩了一車來路不明的金佛給官府,車馬行被查是正常流程。他在沙州城内的生意不多,明面都正規,并不害怕官府搜查。
“但是慕容太厲害,竟然從一堆交割文書裡查到車馬行和文曲酒坊來往頻繁,文曲酒坊是蓬萊閣的産業。”
“哦?”元白拎起酒壺往嘴裡灌了一口,緩緩道,“這人看起來五大三粗,心倒是細。”
“下面的人不知如何應對,是以。。。是以來請示少主。”
元白抱着酒壺,淡淡道:“官府問什麼,照實回答便是。”
“那妙娘子那邊,屬下擔心牽連到她。”胡商面帶擔憂。
“車馬行與蓬萊閣正常買賣而已,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妙妙管教下屬不嚴,被連累入獄是應得的懲罰。隻是。。。”元白有些猶豫起來。
隻是蓬萊閣本安穩在城西南經營生意,不在官府懷疑範圍内,為何突然就發生一連串事情将其越扯越深?
“大批金器走私出城,車馬行又與蓬萊閣來往密切,屬下擔心司刑寺的人會變本加厲審訊,屆時組織暴露。。。”胡商擔憂道。
“無妨。”元白把酒壺放在一邊,斜斜靠在廊柱邊,“你們隻管專心找康大郎,旁的事不必操心。我的目的,隻要為元阿耶報仇。明白麼?”他的眸子藏在廊庑灰暗的陰影中,辯不出喜怒。
“屬下聽令。”
待胡商離去,啞叔給元白找來一件披袍。他兩手上下比劃,詢問霜羽青蘭的事情有何進展,為什麼司刑寺的人會親自策馬四千裡這麼遠來到沙州,是否要飛書回洛陽問問。
元白望着天空忽隐忽現的星辰,手指在地闆上有節奏敲着。
半晌,他悠悠回答:“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