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他心情有些糟糕。
妙娘子服毒自盡,讓李隆基有點意外。
“打了五十闆,留了氣。隻是沒想到這女子如此烈,甯願自盡也不願交待刺殺動機。”十四立在旁邊禀報,“另外,我們的人去瓜州雷神廟查了,那邊已經人去廟空。”
蓬萊閣被燒了一半,廢墟裡也找不出端倪來。牢裡關押的身上有印記的十幾個女子,也十分倔強,怎麼刑訊也撬不出一句有用的話。妙妙昨夜被審問時,已經把全盤罪責攬到身上,并央求十四放過蓬萊閣的其他人。
可笑她一面之詞,十四怎會相信。
“都流去西州,充籍。”李隆基端坐在案前,繼續研究面前的輿圖。
“阿郎真答應那個妙娘子,放了蓬萊閣的人?”
“妙娘子已經認罪伏法,其他人再審也審不出什麼來。”李隆基輕歎口氣,“我本不要她性命的。妙妙再狂,也不會在玲珑宴時派手下掌櫃妙儀明目張膽去刺殺官員,可見是有人栽贓陷害蓬萊閣。”
“可是蓬萊閣搜出了私弩。”
“如果是你,你會蠢到讓自己身邊的人去刺殺官員,還把兇器藏在家裡?”
“這。。。”
李隆基眼裡看着輿圖,又淡然道:“是個正常人都不會。但沙州城内肯定存在一股勢力,蓬萊閣隻是其中下線,車馬行的人可能也是。妙娘子顯而易見在保他。”
“所以阿郎雖然沒要她們的命,卻也把她們流到千裡之外,不再在沙州興風作浪。”
“嗯。”李隆基手指在輿圖上來回遊走,最後像下定決心似的,吩咐道,“你去衙署一趟,找李思貞,告訴他把緝捕文書和畫像分發到瓜沙道上各個驿站、烽鋪,勢必要把康大郎找出來,特别是他手裡的霜羽青蘭。”
“是。”十四不再詢問,麻利轉身出門。
出門的時候,十四碰到裴霖跑回來。這個小郎君跑得急,十四不動聲色往旁側了身形。
“多謝!”裴霖揮了揮手,聲音漸行漸遠。
十四搖了搖頭,囑咐周遭近衛護好阿郎,随後徑直朝衙署走去。
裴霖急匆匆回來,見阿郎正在專注閱讀,他在門口順穩了氣,又将靴上泥土在階下蹭幹淨了,這才進屋。
“阿郎,有新進展。”裴霖壓着氣息道,“沙州的天光墟近日要開了。”
“天光墟?是何物?”李隆基擡頭問。
“聽聞是隴右道一個地下商會組織開設的鬼市,每年一次,時間不定,不過幾乎都在八、九月份。”
“地下商會組織。。。”李隆基重複着關鍵字眼,“是否與蓬萊閣背後的人有關聯。。。裴霖,你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
“阿裴每天在東西大街遊走,無意中在一家酒肆聽旁邊商客提起的。我花了一片金葉子,那人才肯透露幾句信息,說是每年端午時節,其會在隴右道各州縣分派天光墟通行令,總共八十枚,從達官顯貴到白衣乞丐均有。曾經沙州北巷雜院裡有乞兒被分到一枚通行令,賣與當地富商換了幾百貫錢,從此改變命運。”
“聽聞天光墟上交易的物件,都是市面上難以找到的孤品或是見不得光的珍品,隻是這交易見不得光,地點十分隐秘,沒人敢透露出來,隻知這次是選在沙州。”裴霖一臉嚴肅看向李隆基。
李隆基會意:“你的意思,霜羽青蘭?”
裴霖點頭:“不是沒這個可能。蓬萊閣和何金氏都提到過,這草可以換金子。康大郎貪财,偷霜羽青蘭不就是為了換金子嗎?這草要是不盡快脫手就爛在手裡了,到時候一文不值還被一路追殺,得不償失。阿裴想,他很可能還藏在沙州附近等天光墟,因為這是他脫手霜羽青蘭換錢的最快選擇。”
“嗯。做的好。”李隆基拍拍裴霖肩膀,“這幾天你再去跑跑,看能不能問出天光墟地點。”
“嗯。阿裴一定去問到。”裴霖十分鄭重點頭。
“八九月。。。”李隆基喃喃道,“八月麼,今日是八月多少?”
“回阿郎,今日八月二十。”
李隆基望着院子裡的落葉,目光突然放亮:“我怎麼把重要的事忘了!裴霖,現下沙州哪座寺廟的香火最旺?”
“寺廟?”裴霖撅着嘴眼珠轉得滴溜溜圓,“我知道了!興龍寺,對,是這個名字,在城西南二十裡的甘泉河邊,最近很多東面來的行商過去燒香,城裡也不少富人過去。阿郎要去拜拜?”
“嗯?”李隆基飛去一個眼刀,一指彈到裴霖頭上,“重要的事也不幫我記着!”
裴霖被小主人這麼一彈,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喊道:“哎呀,三日後王妃生辰,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給忘了!阿郎恕罪,我這就找人準備。”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跑,轉溜煙兒又不見了人影。
李隆基揉了揉太陽穴,暗自唏噓。
最近真的是太累了。
十四把消息送到府衙,正巧林晚照也在。林晚照要留他吃午飯,他委婉回絕了,隻尴尬說自己要執行任務,便拔腿就跑。
林晚照手裡拎着捆蠶絲線,一邊挽一邊念:“這洛陽城的侍衛都這麼腼腆嗎?”
李思貞重新坐回案幾邊:“朝廷命官,你以為跟街坊鄰裡一樣随意?”
“看來住在洛陽城裡也沒什麼好的,還是這裡自由些。”林晚照想了想,有些擔憂道,“他剛才說,少卿下令要把海捕文書下發到瓜沙道?這麼大張旗鼓公開抓人,就不怕引起其他各州的猜測,暴露宮廷下毒案?”
“霜羽青蘭在康大郎那裡,好不容易查到南門,又給他跑了。找不到霜羽青蘭,陛下恐有性命之危。太子在朝廷的勢力未穩,目前二張把持政務,旁邊還有個涼王虎視眈眈。這個節骨眼要是陛下有什麼事,朝廷動蕩難平。淩家大郎應該也是着急沒辦法。”
“嗯。。。這倒是難為他了。”林晚照靠近案幾,見李思貞真正看官府文書,便也湊近讀了幾行字,“缺糧請援。。。哪裡的文書?伊州之印。。。伊州?”
“嗯。”李思貞正欲解釋,突覺心口又悶又癢,止不住咳嗽起來。林晚照見狀,趕忙放下蠶絲線,給他倒了一碗清水來。
“最近幾天老是咳嗽,是不是染上什麼病了,我差人去喊元郎中過來給你看看?”
“不用。多喝水就緩解了。”李思貞放下碗緩了緩氣息,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康大郎跑了,霜羽青蘭沒找到,現下伊州又來請援了。”
“流民營裡登記在冊的人,饑荒就占大半。雖然這些人逃離原籍不敢說來曆,但我從他們的口音、生活習慣,知道大部分來自伊州、庭州附近。”林晚照道。
“嗯。伊州今年大旱欠收,駱刺史行來求援書,想跟沙州借糧。”
“為何不跟庭州借?北庭都護府不管?”
“伊州自身就是北庭府的供糧地,伊州都沒糧食,庭州哪來多餘的糧救濟。”
“北庭都護府上報洛陽了嗎?”林晚照剛問出口,就反應過來,自問自答道,“看來是沒有,不然也不會這麼多流民為了活命逃到沙州來。話說今年也确實奇怪,天氣變化太快了。”
李思貞卷起文書,心思沉重:“要論起來,伊州良田數量與沙州比差不多了多少,隻是沙州經過幾代努力開渠引水改善了不少田地。伊州地處于天山末端,水渠少,人力也少,人們能不能吃飽飯全看老天爺心情。”
“可我們也不富裕。北府渠那邊的水道被沙石堵了,最近才疏通,官田今年的收成也不盡人意。”林晚照道。
李思貞歎了口氣:“北庭府才成立兩年,根基不穩,那邊實在太窮了。若不是陛下在北庭府駐軍兩萬,打通商道北道,引西域行商來往,恐怕那邊就要慢慢荒廢,最後落入突厥人之手。”
“駱刺史那邊要借多少糧?”林晚照問。
李思貞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不對,一萬?!”林晚照驚呼。
“一萬石。”李思貞沉着點頭,“且隻能緩解到年底。北庭都護府奏疏其實已經送往洛陽了,但。。。一個月了,還沒有任何指示下來。”
林晚照倒吸一口氣,緩緩道:“這就對上了。。。陛下中毒不宣,閉門不見,朝中大半政務被二張控制。我們隴右道的文書不也沒批示下來麼。可是一萬石不是小數目,我們怎麼拿得出來?要不,委婉回絕了?”
“晚娘。。。”李思貞意味深長看向林晚照。
林晚照眼波幾經流轉,最後還是忍不住哀歎:“哎呀,我就知道你心軟,見不得餓殍遍野。敦煌、壽昌兩縣官倉總共才收五百餘石,這還差十萬八千裡呢。”
李思貞手指敲打台面,似乎另有所思。他思考半晌,最後挑出一卷卷軸攤開來,上面是沙、瓜、伊軍事輿圖。
“恐怕還要多準備些糧食。。。”李思貞喃喃自語,雙目蒙上一層白霧。
“啊?為什麼要多準備?一萬石還不夠?這麼多糧食從何處去弄?”林晚照簡直心頭都要急出火來。
李思貞手指停滞,沉思片刻,最後凝眉沉重答道:“我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