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初及狹，再往前走一裡半，豁然開朗。

這處山腹洞腔高三丈有餘，正前方是一四方承台，中央陽刻一圓形圖騰，圖騰中是通行令上的黑羽雄鷹，火雲纏繞，四方為神獸坐鎮，玄武鱗甲威武，白虎珠寶纏身，朱雀腳踩紅蓮，青龍則一副儒雅威儀的神态。

洞頂鑲嵌巴掌大的夜明珠，分别對應二十八星宿，西面角落處有幾方小型壁龛，有微風從中傳出，應是出氣豎井。洞壁四周懸挂十二枚工藝精湛的銅鏡，火把的亮光被反射至堂中，将整個洞腔照的通亮。

隻見堂中設了十張圓幾，每張圓幾可圍坐8人，現下已坐了大半。二人找了西面一張圓桌坐下，等了片刻，洞中果然又陸續有十餘人下來，将圓桌坐滿。

二人掃視周圍，各種各樣款式的面具都有，堪稱小型變裝宴會。這些人中，有的錦衣華服珠寶滿身，有的穿着素衣故意隐藏身份，有的昂着下巴滿身傲氣，有的畏畏縮縮警惕四周，但大家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那就是避免交談，不認識的盡量不暴露身份，認識的，也不多嘴打聽，各自心領神會。

約半柱香時間後，美酒美食美姬魚貫而入。穿着火紅裙衫的西域美姬扭着腰肢款款而來，飄香四溢的葡萄美酒，精緻靈巧的菓子小食擺滿圓桌，這時洞内的氣氛才變得有“生氣”一些。

待美姬退至周圍，天光墟主事人出現在四方承台上。他身着青衫，臉上是一副滑稽戲人的面具，瞪着眼睛裂開大嘴。他的身後則站立着八個侍衛分列兩邊。

“咦？”元白發出輕輕疑問，李隆基立即看過去，隻聽他又道：“這主事人也太普通了，跟戲場子上演的反派人物不一樣啊，難道不應該是青面獠牙的惡鬼相？”

李隆基扶額。

随後主事人開門見山介紹：“今年交易珍品共五件五輪。第一件，波斯王室金杯。”

衆人引頸望去，隻見台上侍衛手中捧着一巴掌大高腳金酒杯，杯身連珠火雲紋并鑲嵌寶石一圈，紋飾精美，錾刻手藝精湛。

但這樣款式的酒杯雖貴重，市面上也能尋到，算不得太珍貴。是以底下響起了一些小聲的讨論。

主事人清咳一聲，不着急解釋，而是喚來另一個侍衛。

那侍衛手捧夜明珠上來，随後周遭美姬就把火把滅了。

“怎麼回事！”衆人驚呼，有的甚至站起身來準備開跑。李隆基不動聲色朝元白看去，手裡握着袖中短刀。

這時主事人大聲喊道：“各位！各位！請稍安勿躁！且看台上！”

隻見侍衛用夜明珠照向杯底，杯口突現一圈金光，顯現出模糊紋樣。侍衛緩緩轉動酒杯，金光逐漸變亮，紋樣開始展開，越撐越大，一圈精美的雙鹿銜珠紋映入眼簾。

侍衛繼續轉動酒杯，金光繼續撐大，第二圈紋樣出現，是雙獅戲球圖。侍衛手中不停歇，金光越來越大，片刻間已将整個平台罩住。接着第三圈紋樣出現，是兩條威嚴怒目的金龍，雙龍拱日！

台上金光流轉，熠熠生輝，台下衆人看的目不轉睛。

“二十多年前高宗下令讓裴公護送波斯王子安全回國，為答謝唐廷，波斯王室耗費衆多财力人力打造了一對流光金杯送與高宗，卻在運送途中突生變故，遺失了一隻。”主事人點到即止，“此杯起價，五十金。”

展示完畢，堂中火把重新燃起。

片刻寂靜後，一胡服鐵面的人站起身來，伸出一根手指：“一百金。”

下面的人兀自思考着，在李隆基不遠的位置上，一個戴着馬面的褐袍男子站起來：“一百五十金。”

李隆基環顧四周，美姬濃妝豔抹站立周遭，身後入口依舊是十名侍衛把守，台上主事人在住持大局，台下衆人在思考價錢，一切井然有序，并無不妥。

這時一個穿着深碧色團花紋錦服的年輕郎君叫價：“三百金。”

衆人紛紛側目。

年輕郎君随行仆從低聲提醒：“郎君，真要三百金買個酒杯？”

“下月父親壽辰，我得送個絕世罕見之物，才能壓六郎一頭。”

“可還有人加價？”主事人問過三次後，台下依然無人應價，于是他高聲喊道，“恭喜這位郎君，金杯稍後送上。”年輕郎君鼻子裡哼出笑意，打開折扇，驕傲揚起下巴看向衆人，仿佛一隻炫耀的孔雀，正抖擻着身上的羽毛。

“沙州世族，翟氏四郎。”元白靠近李隆基，附耳低聲說道。

李隆基不動聲色移開：“你怎麼知道？”耳根有些炙熱。

“去他家看過診。”元白微微笑着道，“有錢人的遊戲罷了，誰還不知道誰。”

第二輪物件，王公《臨山觀海貼》。

在座的中原人士倒吸一口涼氣，這是真正的好物件。現下王公真迹已難在市井見到，如今在這邊陲小城竟然出現一幅，大家紛紛猜測這天光墟背後到底是什麼來頭，這麼神通廣大。

李隆基終于被台上吸引，擡眼望向前方。《蘭亭集序》現下就收藏在宮中，朝廷上下都愛王公書法，但陛下更愛，從不将真迹示人，是以李隆基等小輩自記事以來，從未見過此書貼真容，隻有摹本。兩個侍衛小心翼翼将此字帖拿到堂中，讓賓客一一近距離鑒賞。

在場一些胡人看不懂，但知道它珍貴異常，市場麼，不就是趨名逐利，有王公真迹在手還愁賣不出好價錢，固也準備加入加價隊伍。

“少卿是洛陽貴人見多識廣，幫忙瞧瞧這書帖？”元白小聲打趣道。

李隆基仔細觀察此書帖，字體遒勁秀美，樸實自然，俨然一幅難得的王公小楷真迹，心中大喜，正欲盤算買下，卻突然發現書帖最後一個字的最後兩筆有些不對。

字帖通篇穩重，唯最後兩筆力道突然輕浮，讓整個字失了勢。

大約是臨摹之人見大作完成過于欣喜，最後兩筆未能堅持，暴露輕狂，實在可惜。

李隆基不發一言，元白當即領會。

一輪叫價後，此帖被一素衣銅面人以四百金高價買下。

元白歎了口氣：“有人缺糧餓死荒野，有人四百金買一廢紙，人間悲喜看來并不相通。”

李隆基聽得此話，心中一凜。

“現在上第三件珍品。”主事人特意清了清嗓子，喚來獻寶侍衛。隻見侍衛小心翼翼捧着一方木盒上來，木盒通體金漆平平無奇，且右下角似是磕碰了一小塊，露出木胎。

李隆基捏緊拳頭，朝元白看去。

元白微微颔首，悄悄扶住李隆基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妄動。

堂下衆人看着木盒，不為所動，有人甚至直接嘲笑：“天光墟就算是沒貨了，也不要随意拿物件搪塞我們吧，快快将這繡花針線盒撤下，免得贻笑大方。”

衆人哄笑。李隆基卻瞥見旁桌一素袍郎君輕微站起身，又落座，如此反複，看起來比他還着急。

“諸位莫急，且先看！”主事人吩咐侍衛打開木盒，隻見裡面靜靜躺着十來株蘭草，蘭草青綠，唯葉尖有一點白，奇特色彩讓人一眼就能記住。

主事人環顧堂下，目光在李隆基二人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挪開。

他繼續介紹道：“此物名霜羽青蘭，生于金山以北極寒之地，及其罕見，口含可救人于性命危機之際，若是長期按量服用，可生人精氣，延年益壽。”

堂下忽然靜默。

不知是誰小聲喊了一句：“這不就是司刑寺那幫官員正在追查的藥草嗎？”

主事人不答，算是默認了。

堂下驟然炸開鍋！

逮捕康大郎的文書已經快貼到瓜州城了，沒想到這案子的關鍵證物霜羽青蘭居然還在沙州城！還如此直白的出現在天光墟！衆人不禁驚歎，這天光墟的主人究竟是什麼妖魔鬼怪！

彼時天光墟走的貨大半是見不得光的物品，所以一直以來這裡也有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但凡參與天光墟的客人不得透露半句有關貨物的消息出去，否則不是暴斃身亡就是意外失足。現下這台上明晃晃擺着司刑寺官員親自追查的證物，即使大家不敢洩露消息，以近年司刑寺的偵察手段，查到衆人頭上不是難事。

這藥草就是燙手山芋，誰拿着都睡不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