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李隆基感覺喉頭腥甜,重重咳了幾聲。咳的時候被口中不知道什麼東西嗆到了,于是他掙紮着嘔了幾口,發現嘴巴裡被塞了藥草,藥草碎爛,但是葉尖一點白色仍然可辨。
“霜羽青蘭?!”李隆基漲紅了臉,聲音嘶啞。
洞中火光搖曳,元白正坐在火堆前擺弄一個金漆木盒。
李隆基摸向懷中,空空如也。
“醒了?”元白擡頭看向這邊,“看來這霜羽青蘭确實神奇,我隻用一株試了試,它居然就護住你心脈,将半死不活的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有點意思。。。”
“你!”李隆基捂住胸口,差點又一口血吐出來,“你拿我試藥。”
“别激動,你先順下氣息。”元白把盒子拿起來展示給李隆基看,“喏,這盒子有層内龛,裡面物件不見了。”
李隆基接過木盒,果然盒子底部木紋色澤與周遭木紋有些許不同,内龛接口處嚴絲合縫,一般人很難辨認。
“你怎麼知道裡面藏了物件?”李隆基問。
“這種雙層盒,一般拿來裝鋪子裡最珍貴的藥物。阿耶用這個裝霜羽青蘭,肯定有他的用意。隻是不知道這底下裝的是什麼?是被康大郎拿走還是被天光墟主事人拿走了。”元白肅色道。
李隆基觀察手中木盒,思考片刻,又看向元白,“沒猜錯的話,這木盒出自你之手。”他說話語氣平穩,且這句話是肯定,不是疑問。
“哦?”元白面上又恢複淡淡的笑容,眸子閃爍着跳躍光亮,“你如何猜得?”
“州府地牢,我第二次見你,你旁邊散落着木屑,手上擺弄的是一副造型奇怪的木塔。你擅木工。”李隆基默默将元白身旁的藥草拾起。
這人把珍貴的霜羽青蘭随意扔在地上,反而專注研究木盒子,可見并不是專程沖着藥草來的,李隆基心中竟然有幾分高興。
“你不僅擅木工,還擅長絲弦之術。”李隆基又道。
元白面上笑容更深了,他輕輕搓搓手掌,将雙手置于火前取暖,不置可否。
“人人都道蓬萊閣妙娘子會飛天之術,乃神女下凡。可這世間哪來什麼神女,不過是将絲線固定于木梁之上,利用機關術和幻彩百戲做出的飛天假象而已。”
那晚玲珑盛宴确實華麗無比,流光溢彩,人們被美人美景吸引,加之燈火閃爍不能清晰視物,基本注意不到絲線的存在。第二日李隆基專程趕去蓬萊閣并不是為了盤問妙妙,而是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斷。果然被他發現,木梁上存在多處被絲線勒破的漆皮。
李隆基說完瞥了一眼元白的手。他手上的傷已經包紮好了,布條滲出的血漬已經幹涸。
“手别離火太近。”李隆基脫口而出。
元白手上一滞,随即笑了笑,把手臂縮回來支在下巴底下。
李隆基目光收回,繼續說道:“第一次見你,你在給元大縫合傷口,用的是一種極細的絲線,妙娘子的飛天術也是絲弦。剛剛你救我,手裡的攀壁裝置也是用的絲弦術。此線及細,韌性及佳,你如何打造的?”
元白鼻子裡哼出笑意,悠悠道:“李三郎啊李三郎,此時你不該繼續盤問我來曆和目的嗎?”
“我。。。”李隆基一時語塞。
此人借用元大之子身份藏身于沙州,又與蓬萊閣妙妙之流有着直接關聯。妙妙,妙儀身上均有紅色彼岸花印記,三人應屬同一組織。那中秋之夜暗殺自己的到底是不是這個組織?如果是,為何今日又兩次相救?
剛剛的試探在千鈞一發之際,是個人都來不及思考。要麼他是友非敵,要麼他僞裝得太深,如果是後者,那這人心思已經缜密到令人發指。
他不得不承認,冷梅香的萦繞讓他失去了理智判斷。
見他這般吃癟的模樣,元白笑的更開心了:“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現在我隻能告訴你,到目前為止,我并未對你說過半句假話。中秋夜圍殺之事我不知情,今夜,我也确實是為查康大郎而來,我想為元阿耶報仇。”
夜深露重,地窟溫度本就比地面低不少,此刻更是寒涼刺骨。元白口中哈着白氣,把衣領攏了攏,又往火堆裡填了幾根枯柴。
“蓬萊閣隻買賣消息,不殺人放火。”元白又補充道。
黝黑光亮的石壁被水汽浸濕,嘀嗒淌着水珠,柴火燒的哔啪作響,洞内一時間安靜無比。
“抱歉。”李隆基突然開口。
“嗯?”元白仍然支着下巴看着柴火堆,并無聊地撥着火苗。他嘴裡問着,臉上并不驚訝,甚至沒有一點波瀾。
“我不打算要妙娘子性命的。她。。。”李隆基猶豫問道,“她是你朋友?同僚?或者家眷?”
元白頓了頓,并沒有回答他,而是站起身來朝旁邊幾具殺手的屍體走去。他解開他們的面罩和衣袍:顴骨微凸,骨相硬朗,下肢肌肉健碩,手掌虎口有深厚老繭,其中二人小臂上還有靛藍色羽翼刺青。
“突厥人?”元白臉上終于起了一些變化。
“突厥人?”李隆基亦吃驚,他走到元白身旁,瞧見屍體上的刺青,問道,“這刺青是突厥人的特征?”
“嗯。羽翼刺青,突厥左廂察在金山南的一支小部落軍團。”元白耐心解釋,“不過隻有這兩個人身上有,不知道是不是突厥逃兵。”說起逃兵,元白面帶異樣,他突然朝李隆基問:“聽說那晚圍殺你的賞金獵人中,也有逃兵?”
李隆基猶豫了一下,随即點頭:“北庭都護府的兵。”
這人連自己的真實身份都知曉,眼下也沒什麼好瞞他的了。
“為什麼沙州城裡突然出現這麼多逃逸兵作賞金獵人。。。”元白眉頭微蹙,“因為霜羽青蘭麼,他們為什麼要搶霜羽青蘭?搶來做什麼。。。” 他側頭看向李隆基,面上皆是你還有什麼事情瞞着我的表情。
李隆基被元白盯得耳根發熱,目光移向一邊。
“李三郎。”元白側頭打量李隆基,“你千裡迢迢跑到沙州來找藥草,不是為了你父親吧?”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猜測方向一直錯了,他原以為這人奔襲四千裡來這是為了相王,當今天下唯一的李氏親王,太子殿下的親弟弟。
現下看來并不是這麼簡單。
“太子出事了?抑或是。。。皇帝陛下?”元白問出這句話後,又猶疑起來,“可是中秋夜圍殺你的時候,你身上并沒有霜羽青蘭,可見他們不是要搶藥草,而是奔着殺你來的。”
元白幾句話就猜到了關鍵點上,讓李隆基驚訝溢于言表。
“你不該猜這麼多。”李隆基左手藏在身側,手裡握了短刀,眉宇間逐漸寒冷。
“這麼緊張?那就是皇帝陛下出事了。”元白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李隆基沉聲質問,眼裡頭一次露出殺意。
元白不動聲色瞥了一眼李隆基的左手,随後意味深長看着李隆基,面色逐漸緩和:“我并非你的敵人,也從未想過害你。我的真實身份對于你來說是累贅,等機會合适再告訴你。”
他說完又站起身來查看後面兩具屍體的傷口。這幾人緻命傷均在脖頸,是橫刀直砍肩頸命脈。刀口整齊入骨一分半,顯見後來者也是訓練有素的組織。
但不管怎樣,這幾具屍體總算發揮了他們此生最大的用處:成為他二人的肉墊。
“你覺得後來的人是來救你的還是殺你的?”元白換回了先前的面孔,打趣道,“總不是來搶天光墟寶貝的吧。。。”
李隆基并無心思與他開玩笑或者周旋,因為他發現在元白面前,他提不起任何僞裝的欲望。此人三兩句話就猜到了陛下染疾,在他面前,李隆基就像一張精緻的白麻紙。
“不管是救還是殺,這批人都沒有下來懸崖看看,而是着急去追殺前面那批人了。這倒是奇怪。。。”元白摸着下巴思考。
他在李隆基身旁一直十分輕松,甚至毫無防備。李隆基實在看不透此人。
“我公開了司刑寺少卿的身份,在這沙州城裡,或者在這西域大漠裡,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不少。現下看來,這裡藏着不少肮髒事。”李隆基冷冷道。
“哎,那你可就想錯了。”元白站起身來走回柴火旁,“李思貞看着文弱,治理手段不差。沙州這幾年殺人越貨的事不多,算得上太平二字。”
“你又如何知曉?”
“我剛不是說了麼,蓬萊閣買賣情報,自然知道許多。”
“蓬萊閣買賣情報,卻查不到一個藥鋪掌櫃的行蹤?” 李隆基鼻子裡哼出一聲,嘲諷道,“可見你們蓬萊閣不過爾爾。”
元白眸子驟然深沉。
洞内忽然靜默,隻剩柴火劈裡啪啦的聲響。
李隆基忽覺言語有些失禮,正欲開口,對方卻先開了口。
“你說得對。要不誇你聰明呢。”元白往手掌哈了口熱氣,又添了根柴。
“我。。。”李隆基看着元白手裡的傷,内心有些複雜,“我沒别的意思。”
“李三郎。”元白口裡哈着白氣,“你不該公開司刑寺的身份。”
火光映在他的眸子裡,一閃一閃,李隆基隻看了一眼,驟然被驚到。
元白的眸子,竟沒有了一路的沉穩,變得有些飄忽,嚴格來說,像是擔憂。
他在擔心他?
李隆基悄悄蜷縮了手指:“不得已為之。”
元白歎了口氣,神情凝重道:“李三郎,邊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好對付,這裡各路人馬混雜,還有突厥、吐蕃這兩頭蠢蠢欲動的狼,你公開身份這步棋走的實在危險。萬一你在沙州被外族擒獲,或是被走馬沙匪傷到。。。”
“跟霜羽青蘭比,我的命不重要。”李隆基在灰暗陰影裡揚起嘴角苦笑。
“胡說。”元白脫口而出。
這下輪到李隆基驚訝了。他擡頭看向元白,對方慘白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仍然十分清冷,但他的語氣裡含着擔心,猶如長輩似的老成。
這讓李隆基突然有點無所适從。
隻不過第三次見面而已,為什麼會有一種相識很久的感覺。
元白坐在火光旁,看着陰影裡的李隆基,對方雖然受了内傷,仍舊十分端正地坐在那裡。光線晦暗,元白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他整個人的氣場,跟那位實在有五分相似。
那個人。。。
元白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問道:“陛下染疾,也就是說,你此次來沙州,是陛下派你來的?”
李隆基猶豫片刻,點頭:“嗯。”
元白陷入了沉思。
“怎麼了?”李隆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