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職的不止你一個。出内奸的也不止你這一支。”元白抿了一口湯藥,眉頭微微皺起。
年老的男子呼吸越來越沉重,沉默半晌,他朝裡屋磕了個頭:“是屬下管理下人不當。龍河。。。崔河他。。。這些年我待他如親子一般,教他讀書識算。這孩子心思敏感,但為人善良對我也恭敬孝順。我原以為這些年繁忙事物會淡去他心中的傷痕,沒想到這仇恨還是牢牢紮進了他的心根,竟豬油蒙了心任由外人擺布,謀害少主!”
“我說怎麼查不到康大郎和霜羽青蘭,還以為插上翅膀飛出了沙州城,不曾想原來不是飛天,是遁地入了天光墟。對方都在你眼皮子底下辦事了,程叔,你竟然毫無察覺,莫不是真的老眼昏花了?”
年老的胡商便是崔河的救命恩人,程符,亦是大海道元老之一。
程符雙膝跪地,将頭埋低,不發一言。
旁邊年輕男子猶豫再三,還是開口求情道:“少主,程老追随将軍多年,又在西域盡心盡力為大海道辦事,這麼多年從未出過差池。這幾日屬下一直與程老在一起,崔河幹的事程老是真的不知道。還請少主網開一面,饒他一回!”
“我找了康大郎這麼久,沒想到竟被自己人收留了,真是諷刺。”元白無奈搖了搖頭,一口悶完碗裡的藥,喃喃道,“應該多放些糖。”
“屬下已經加緊排查了,屬下、保證三日内揪出内奸,還大海道明淨!”程府聲音哽咽。
許是屋裡熱氣氤氲,内傷又未愈,元白覺得胸口有些悶。他把披袍扯開,斜斜半躺在地爐邊。
“不用了。”炭火映紅元白的臉,他垂眸,睫毛暗影蓋住了目光,辨不出情緒。
“啊?”程符擡起頭來,“少主?”
“疏勒新開了兩家酒肆,程叔近些年辛苦了,就去那邊幫忙打理,頤養天年吧。”元白頓了頓,又補充道,“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再入關内。”
“少主。。。”程符再也忍不住,蒼老的眼睛噙滿淚水。
“所有跟天光墟有關的大海道成員,全部打斷左手,遣去蔥嶺牧馬。有外洩秘密者,格殺勿論。”元白朝院子裡看了一眼,淡淡道,“好歹是跟過我父親的人,怎能輕易流淚。”
程符呆坐在原地,半晌,他緩緩道:“屬下哭的不是即将終老疏勒,屬下哭的,是少将軍終于後繼有人了。。。”
元白收回目光,往地爐裡添了兩塊碳。
“屬下跟随少将軍多年,又見着少主從小小嬰孩長成如今這般青年俊朗,屬實替少将軍感到欣慰。一日為兵,終身受命于将,隻要屬下在一天,定為少主守好西域一方土地。少主體弱,還請多多保重身體。” 程符眼中含淚,兩鬓白發在寒夜中顯得異常刺眼。
他說完就轉過身體,朝東邊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老淚垂下将草木打濕,與水珠滾成一團浸入土壤,很快就消失了。
啞叔啊啊兩聲,眼淚亦在眼眶裡打轉,他看了看元白,後者仍然面無表情不發一語,于是隻能雙手交叉于胸前,朝程符鄭重施了一禮。
多年的老夥計啊,這一去,即是生死相隔。
“行了,天黑了,回吧。”元白揮揮手。
二人哽咽拜别。院子裡連風都似乎在歎息。
啞叔守在門口,直到再也看不見程符蒼老的背影,才關上門。
地爐的炭火不夠了,他又添了幾塊進去。
天氣涼了,他從木箱中翻出氈毯來鋪于卧榻之上。他鋪的仔細,動作緩慢,将氈毯的每個邊角都舒展開,又把銀香囊打開,添了冷梅香,于床榻四周熏一遍。
元白斜斜躺在地爐邊,手指在身上有節奏地敲打着。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啞叔,今日手腳這麼慢,冷的嗎?過來烤烤?”
啞叔熏香的手一抖,望向元白欲言又止,最後無奈歎了口氣。
今夜歎的氣,屬實有點多。
元白也不看他,徑直望着地爐的火。
“啞叔,你知優柔寡斷非我性格。程叔是祖父舊部,又跟在父親身邊二十年,與家族淵源頗深,我也一直把他當親長輩看待。可人啊,總有老眼昏花的時候,程叔年紀大了,很多事未必再有精力事無巨細過問。今日有崔河,難免以後不會有王河、張河。我本不是怕死之人,有人要我的命,有本事就拿去。但現在不一樣了。”元白眼前漸漸浮現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現下還不能輕易丢命,你明白嗎?”
啞叔把熏完香的香囊放回盒子裡。
“疏勒有幾個父親的老部下在那邊,他過去有人照顧,也算是安享晚年。”
啞叔默默颔首退下。
元白微微笑着将一切看在眼裡,待啞叔出門,又吩咐道:“把門留條縫啊,太熱了,頭暈呢。”
啞叔背影一滞,徑直走出去,啪的一聲把門帶上。
疏勒常年冬寒夏熱,沙地貧瘠,環境實在惡劣。少主明面上安排他過去安享晚年,可程符這歲數去到那邊,斷是熬不過兩年的,不過是殺雞儆猴的手段罷了。好歹是将軍身邊多年親信,怎的說趕走就趕走。
自十年前洛陽那件事後,少主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極少表露心意。高興的、難過的、輕松的、緊張的,他皆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啞叔甚至時常猜想,這世間到底有什麼事、什麼人,才能重新撼動他這顆淡漠的心。
涼夜,巷子傳來咚咚搗衣聲,院中草木悄悄凝出一串串水珠,瑩潤剔透。灰鹞沒捕到山雀飛回樹上打瞌睡,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元白打了個哈欠,喃喃道:“誰讓他是李三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