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小珠丹則不安地扭了扭身體,并咳嗽了幾聲。
馬匹健碩高大,顯得馬上的人更加的威武強壯了。他穿着全副黑色盔甲,腰系彩錦,身披白袍,緩緩揚起馬鞭對着男子,還未開口,壓迫力便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
男子拳頭已捏出了汗。
馬鞭指着男子,随即緩緩轉向他背上的小珠丹。此時小珠丹又咳了兩聲,男子趕忙颠了颠背上的人,将其護在身後。
“有病就趕緊去雞鳴寺,勿要在街上逗留!”馬上的人突然留下一句話,收了馬鞭,揚鞭而去。
男子深憋的一口氣此時才敢重重吐出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巨石。他望着軍隊的背影,眼睛微眯,黑紅的面上說不清是懼怕還是狠厲。
穿過山門便是雞鳴寺内院。
當看到裡面的場景時,男子着實驚訝了一番。他睜大雙眼呆在原地,心中既高興又不安。高興的是院内并沒有他想象中的人間煉獄血腥場面,反而井井有條各司其職,忙碌不忙亂;不安的是,唐人連邊郡百姓都這麼訓練有素,從容不迫,那關内地區豈不是更加棘手。
這樣的民族,是非常強勁的對手。
寺廟庭院被分成了兩個“鎮派”,中間由一條長長的帷帳隔開。左邊是尚未出現瘀斑的病人,右邊是已經出現瘀斑的重症病人,後堂則開辟出來作臨時停屍場所,據說等兵士來了之後會統一運往南門外的荒地焚燒深埋。
男子正呆立在原地,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小沙彌。他罩着口巾,雙手合十,先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随後單手一攤:“檀越可是治病,請跟我來。”
男子緊了緊身上的人,半信半疑跟随入内。
幾十張木闆拼成的簡易病床整齊有序的擺放在院旁,床上的病人有的已經燒得面目通紅胡言亂語,有的翻來覆去蜷着身體打擺子。幾個郎中在庭院内走來走去,有的照顧病人喝藥,有的診脈開方抓藥,幾個衙役和沙彌則負責幫忙熏殺和接收病人,以及接收外面運進來的藥草。
聽聞這裡救治的都是些普通百姓,沙州有錢的貴戶都被安排在州學和縣學病坊。
男子好奇,偷偷掀開帷帳瞧了一眼隔壁的情況:煙熏缭繞之間,十幾個人躺在木闆上,外露的皮膚上均已發黑發紫,宛如地獄兇鬼一般面目猙獰。
這時候的閻王爺可不管你是腰纏萬貫還是一貧如洗,天災面前人人平等,平等的死去。
男子倒吸一口涼氣,慌忙拉下帷帳,背着小珠丹疾步走到院子角落。他尋了塊尚幹淨的木闆把小珠丹安置妥當,這才去喚來郎中。
郎中素袍上全是草灰,隻見他一來就翻開小珠丹的眼皮瞧了瞧,随即按部就班着人端來一碗湯藥,讓男子盡力給灌下去。
男子眉頭緊鎖,但迫于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便隻能照着郎中的吩咐做。
“咳咳!。。。”小珠丹被嗆得面紅耳赤。咳着咳着,他眼角流出了一絲眼淚,可憐巴巴地開始呓語起來。男子緊張,趕緊上前幫其拍拍後背,邊拍邊吟唱起高原歌謠。
太陽啊光芒萬丈
雄鷹啊展翅飛翔
雪山啊巍峨聖潔
銀鈴啊響入你的心房
将溪水變作美酒,将鷹嘯變作歌謠
将我的英雄啊迎接回故鄉。
漸漸地,小珠丹在吟唱中安甯下來。
不常見的曲調和語言引來了周遭病人的目光。
此時男子哪裡有精力管其他人。他懷裡抱着小珠丹,語調越來越高昂,聲音越來越激蕩,仿佛面前真的有炙熱的太陽照耀在融化的冰雪上,閃爍着潔白的光芒,牛羊歡快地在雪水融成的小溪邊奔跑戲耍,一片歡樂祥和充滿希望。
寺院的呻吟聲逐漸被悠揚高亢的歌聲所替代。大家似乎被這明朗又直白的表達方式所震撼,忘記了疼痛,即使不會說異族語言,也被這充滿希望的歌聲所感染,紛紛跟着哼起了小調。郎中和衙役們幹活累了,也駐足下來,斜躺在石階上聆聽這悠揚又豪邁的歌聲。
有時候樂曲就是這麼奇妙,不管你是來自中原還是來自遙遠的異族,音樂傳達的情緒總能讓大家沉浸于和諧。
第二日,小珠丹漸覺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便嘗試着睜開雙眼。
一個仿佛玉佛一般的美人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個美人全身上下裹着白色襖袍,僅露出一雙圓圓的明亮的眼睛和白皙的額頭。美人的眼睛裡的溫柔像是要化出水來,頃刻間就将小珠丹包裹。
“咦,吐蕃小郎君?不常見啊。。。”美人開口,聲音低啞中氣不足。
“阿。。。阿古拉。。。”小珠丹習慣性的喊道。睡在旁邊的男子瞬間翻身而起,反手就把元白的脖子扣住。
“阿古拉你幹什麼!他在為我治病!咳咳。。。”小珠丹趕緊上前抱住男子的胳膊。男子回過神來,才發現面前的白衣郎君手裡端着碗藥湯,正舉着手要為小珠丹把脈。
尴尬頓時爬滿全身,男子臉漲得通紅,趕忙放了手,連連道歉。
白衣郎君摸了摸脖子,啞聲道:“無妨。我叫元白,是南明巷歸元藥鋪的郎中。”
小珠丹在一旁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元白,喃喃道:“阿古拉,他的眼睛好好看,比我們的勇士普巴赤西還好看。。。”
聞言,男子立馬撫上小珠丹的額頭,感覺到似乎沒有昨天燒了,說話也清晰了,頓時吐了一口氣。
“我叫悉多祿,他是小珠丹,我們是吐谷渾商人。”見元白仍然盯着自己看,男子心裡起了一些緊張,便又補充道,“我們。。。在隴右道販賣木材為生,我有敦煌縣衙簽發的過所。。。”
元白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在下隻是個郎中,不是州府官員,不管過所的事。小珠丹眼角結石,眼有紅腫,我在藥湯裡多加了一點黃岑,可以清熱氣。”說罷端起碗,見悉多祿不為所動,便眉眼微挑,打趣道:“怎麼,還要我親自喂啊?”
“哦!”悉多祿趕忙在身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接過藥碗,嘴裡連說了好幾句多謝。
元白輕描淡寫瞥了一眼接碗的手,攏手咳了一聲道:“小珠丹隻是惡寒減退了一些,肺疾仍未祛除,還要每日服藥查看。你每日早晨去竈房領一餅煙餅和半碗燒酒兌水,将病床周圍灑掃一遍。。。”說罷,元白上下打量一番悉多祿,後者被看得有些拘束,眼裡由尴尬變成了警惕。
元白卻話鋒一轉道:“你身體抵抗力倒是挺好,不介意的話,能否請你留在這裡幫忙做些打掃雜役的事情。現下寺内人手不夠。”
“啊?哦!”悉多祿懵懂之中胡亂應承下來,末了,才反應過來,他堂堂悉南纰波,贊普親衛,竟然在這裡給唐人當雜役!都怪那個唐人郎中,他的眼神實在犀利,才讓他短暫失去了理智思考,他想。
“阿古拉,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我想阿嫲了。”小珠丹望着悉多祿,紅紅的臉蛋上一雙眼睛暗淡無光。悉多祿握了握小珠丹的手,眼神由憐憫變得堅毅起來。
“很快。”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