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緩慢行了二裡路後,他還是勒停了馬匹。
天上已無飛禽叫聲,四周寂靜如水。在沉默了半晌後,高沖咬緊牙關突然罵了一句,“幹!金子燙手!”
“駕!”他調轉缰繩回到營房,将馬上的兵士丢到馬廄裡,抽出刀喊道:“烏山戍的兵士聽令!留兩人守烽,若是敵人來襲不敵,毀去烽燧糧倉躲進烏山,其餘人跟我去雙泉烽查看!君君,你會騎射,你也跟我們走。”
“是!”幾十名兵士快速穿甲上馬,提着刀弓跟着高沖洋洋灑灑上了官道,很快就消失在轉彎處。
而此時兩百五十裡外的瓜州城衙署内,一個穿着绯色官袍的男子正在院子裡煮茶。
男子約莫五六十歲,面方額高,雖兩鬓青白但風采奕奕,厚厚的嘴唇邊留着兩撇美須羊胡,遠遠看去,與洛陽城那些風雅官員無二。他的身邊,坐着一個錦衣胡服的年輕郎君,正在給碳爐扇火。
茶水三沸,水面滾起了綠色的茶沫。
“看到沒,這叫生花,這樣就可以盛起來喝了。”說完,绯衣男子拾起茶釜,往銀碗裡舀了一勺,遞給年輕郎君,“嘗嘗?”
“多謝舅舅。”年輕郎君接過銀碗小啜了一口,随即雙眼緊閉擡首回味起來,半晌,他悠悠道,“不愧是宮廷禦茶,如沐春風。”
“玉安啊,不是我說你,整天往胭脂堆裡泡着傷身,抽空多跟洛陽來的商客學學,要有世家子弟的風雅做派才行。”
“玉安在瓜州不過是個鄉野浪子而已,哪有什麼世家風儀。”年輕郎君眼珠轉了轉,湊到男子面前祈求道,“不如舅舅升我做墨離軍副使?那樣玉安就可以威風整個瓜州城了。”
绯袍男子正是瓜州刺史兼墨離軍經略使張伯獻,是李隆基準備回洛陽就上本彈劾的第一目标。隻見他用茶釜在水裡略了略,穩穩地舀了第二勺茶水在自己碗裡,慢悠悠道,“你尚無軍功傍身,不足以服衆。”
“軍功軍功,舅舅你跟着王大将軍收複安西四鎮立下大功,不也被朝廷晾了十幾年。。。”
茶釜停在半空,張伯獻擡首看向張玉安,眼中狠戾一閃而過。
“對不起,舅舅。。。”張玉安抿緊了嘴巴,乖乖坐回位置。
“沙州瘟疫怎麼樣了?李懷遠沒行文書過來?”張伯獻道。
“寫了幾封,被我以玉門關軍事重鎮不可受牽連為由婉拒了。他也有脾氣,這些天沒有再送求援書過來了。不過我聽城門郎說,沙州此次控制瘟疫速度極快,這兩日好像情況緩下來了,不過豆盧軍就遭殃了,聽聞城裡死了很多兵士。。。”
張伯獻品了兩口茶,緩緩道:“你沒放人進瓜州吧?”
張玉安道:“舅舅放心,一隻沙州蒼蠅都飛不進來。倒是令狐縣令來報,說常樂縣附近有司刑寺官員要求過境,我給拒絕了。”
“什麼?!”張伯獻将茶碗往案上一擲,“你把淩大郎關沙州了?”
“舅舅莫急。”張玉安擡袖将案上的茶水拂去,道,“武先生的指令是讓我們對司刑寺的案子袖手旁觀,必要時加以阻礙。。。”
“可淩大郎是淩海鎮唯一的兒子,恐怕。。。”
“舅舅,袖手旁觀四個字,意思可是廣闊的很。再者,若是有人老年喪子,人生何堪重負?”張玉安嘴角上揚,“吏部易主,舅舅才有機會回洛陽。。。武先生那邊,想必也是一樣的想法。”
話雖如此,這位淩大郎畢竟是陛下面前新進紅人,中樞刑獄副官,他要真死在沙州,自己免不了要被牽連。且淩海鎮此人作風淩厲,朝中門生遍布,真袖手旁觀隻怕是要惹禍上身。武先生的命令,是把自己架在了兩黨之間火烤。張伯獻心中忐忑,再沒了吃茶的心情。他将茶碗拂到一旁,道,“去拿壺葡萄酒過來。”
張玉安正欲開口吩咐,外面突然急沖沖跑來兩個将領求見。許是跑得急,二人兜鍪都未系好,歪在一邊。
“軍威盡失,成何體統!”張玉安怒道。
誰知來人并不理會張玉安,徑直向張伯獻禀報:“莫賀延碛狼煙點燃了!”
“什麼?!”二張齊刷刷站起身來。
“敵軍人數?”張伯獻道。
其中一名将領便是高沖的叔父,高獻,墨離軍别将。他急急道:“尚不明确。”
張伯獻一掌将茶爐打翻,怒道:“傳令墨離軍營嚴陣以待!另外召回大黃府衛士去常樂縣守着。”
滾水潑在張玉安臉上将其左臉燙出一個血泡,後者悶哼一聲,竟是一言未發目光閃避。
張伯獻叉着腰來回踱步,朝着張玉安罵了一聲:“還不滾去城門樓守着!賤種!”
“是!舅舅。”張玉安咬着牙關彎腰施禮道。
“玉安。。。”張伯獻急急換了副顔色,叫住了張玉安。
“眼下就是軍功,守好瓜州城。”張伯獻拍着張玉安肩膀語重心長道。
“是。”張玉安點頭,灰暗的光線将其面上的陰晴不定遮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