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裡起了穿堂風,吹得人臉上有些刺痛。
細葉林尚未完全枯萎,半紅半綠立在谷裡。高高的石山聳立在森林後面,再遠一點的山頂則已經鋪上了白雪。四周寂寥,風是唯一能動的存在。
“怎麼這麼荒涼,這就是于都斤山嗎?比起天山來還是差遠了。”突騎施小王子叱那騎在馬上沿着山谷緩慢前行,腳下是不平整的草石路,颠得他前後搖晃,“早知道我也參加北庭戰役了,大老遠跑到王庭來,我也打不過那些勇士,不知道父汗怎麼想的。”他一路碎碎念,不知不覺被坐騎帶到了一處小溪流旁。
溪水很小,但水清澈見底。
寒冬已至,高山積雪了,現下還有溪水流下山來,這在草原是十分珍貴的資源。他搖了搖馬上的水壺,空了一半,于是決定下馬來把水壺灌滿。
溪水邊大小石塊很多,灌木叢也很多。這些灌木叢雖然已經枯萎了,但他們長在溪流邊枝桠十分茂密,大部分高度有一成年人那麼高。叱那手持匕首把擋路的枯枝撥開,一陣風來,附近又起了一些莎莎聲。
“嘶~冷~”叱那抖了兩抖,攏手望了望天,“該不會又要下雪了吧。。。”
風停了。
附近的莎莎聲卻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大聲。
叱那警覺的停下了腳步,匕首緊緊握在手裡。他往後退了幾步,退到了一處空地上。
“呼呼。。。”前方灌木叢響起一陣低低的口呼聲,那是野獸發出的聲音。
“籌碼送上門了?”叱那欣喜,他又往後退了一些,站到了一處大石塊上,手裡換了弓箭。從小在天山腳下長大的他,獵獸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是從走路開始就要學會的生存本領。
前方灌木叢的縫隙中露出了一點黑褐色的皮毛,叱那确認,那是一頭少見的棕熊。
“真給我碰上了!”叱那搭箭拉弦,準備全力一擊。
誰知棕熊在灌木叢摩挲半天,突然往旁邊的細葉林走去。它看上去隻是來溪邊喝個水而已,并不想于人類争鬥。
“不好意思,今天碰上我算你倒黴了!”叱那兩指一放,羽箭精準射到棕熊的屁股上。
“嗷嗷~”棕熊吃痛,它掉轉身體,朝周圍聞了聞。
叱那兩指放于嘴邊,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我在這。”
棕熊嗷嗷呼了幾聲,竟然又轉身朝細葉林走去,并不理會他。
“大個子,今天你是走不了了。”叱那擡起弓,又是一箭。
誰知棕熊這次反應十分靈敏,它往旁邊閃了一下,竟然躲過了這一箭!
叱那還要再射,誰知這頭熊轉頭就朝他奔來,速度很快。叱那往後退的速度比不上它,于是他放下弓箭,拔出了彎刀。
棕熊離得越來越近,叱那這才看清:這頭熊身形比他預估的還要強壯高大許多,更要命的是,它肚子下面鼓鼓的十分飽滿,這是一頭準備過冬下崽的母熊!
“糟了,怎麼給我遇到了!”
懷孕的母熊最是難對付,它們為保護肚子裡的孩子常常脾氣暴躁,追住侵略者就緊咬不放。叱那比了比雙方的體型差,決定退回馬兒旁邊,放棄這個上品獵物。
他手持彎刀面對棕熊緩緩後退,退到馬旁将要上馬之時,棕熊一個滿撲上來,将馬兒的身體抓出幾條血痕。馬兒吃痛,揚起前蹄就跑,棕熊生氣,在後面快速追趕。正在叱那慶幸自己即将逃離現場的時候,馬兒不争氣的放慢了腳步。它吭哧吭哧喘着氣,身體一直在流血,顯然剛才受傷不輕。
“壞了。”叱那不斷鞭打馬身,然而馬兒還是被棕熊追上了!厚重寬大的熊掌撲過來,一掌就把馬兒拍得左右颠倒!
叱那被迫跌下馬來。
棕熊發怒,搖晃着腦袋一掌一掌拍到馬上,馬兒倒下,馬肚子很快被撕咬破,腸子冒着熱氣流出來。
叱那手持彎刀面對棕熊不斷後退。他開始心慌了。若是普通身形的熊他尚可放手一搏,但這頭熊的體型顯然比他在天山碰到過的要大很多,近身肉搏勝率十分渺小,于是他抽出了信号箭準備求救。
正在這時,棕熊朝着他撲了過來!
它或許并不太餓,因為馬匹沒有吸引它。它朝着叱那奔來,因為他激怒了它,它覺得他是一個侵擾者。
沒辦法了!一箭信号箭發出,響徹天際。
與此同時,棕熊向他發起了攻擊!
叱那就地滾了幾滾,抽出彎刀與其搏鬥。然而熊的力量強于人類許多,任他怎麼抵擋也還是受了棕熊幾爪,他的手臂被抓的血肉模糊。棕熊撲過來壓在他身上,碩大的熊頭近在咫尺,唾液流了他一臉,他把臉别開,四肢拼盡全力撐住熊的身體。
關鍵時刻他忽然看到棕熊鼓起來的肚皮,求生本能驅使他用力一腳踹到了熊肚子上。
嗷嗚~棕熊松了掌,往後仰了幾步。
正在他以為可以松口氣的時候,棕熊更加的生氣了,它嗷嗷叫着奔過來,拼命撕咬叱那!
“救命啊!”這下叱那再也顧不得勇士形象,拼了命的喊起來。
可是喊了幾聲,除了山谷回響,再無其他。
“王庭侍衛呢!救命啊!”叱那大驚。
千鈞一發之際,一支箭矢破空發來!
這是一支破甲箭,箭簇圓潤修長,力道剛勁,直插棕熊後頸!
棕熊吃痛,一掌拍下來。
叱那連忙往旁滾了半圈,并拾起地上的彎刀朝棕熊肚皮劃去。
幾乎是同一時刻,連續五支破甲箭飛來,将棕熊插成了箭豬。叱那的刀也将棕熊的肚皮破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一堆内髒連同一團粘膩模糊的黑團嘩啦流下來。
叱那晃晃悠悠站起身,道了聲“罪過”,趕緊往空地走去。
小溪旁一人一馬,馬上的人手持角弓,是阿史那阙。
叱那行了一個草原禮,心有餘悸道:“多謝阙特勤。”
阿史那阙下馬走近馬屍旁,拾起地上胡祿裡的煙箭,一箭射上天。
骨箭簇中空,裡面裝了硫磺,一點就燃。白煙竄上天,不一會兒就來了幾個體型健壯的士兵,他們是來收獵物的。
阿史那阙指着不遠處的棕熊屍體,道:“突騎施小王子叱那首獵,五籌。”
“得令。”士兵将熊屍抗上馬背,很快就消失在山谷後。
“多謝阙特勤!”叱那又慌張又開心,他往前幾步想近一些與阙拉攏關系,不料渾身疼痛難忍,幾乎就要直接栽倒。
阙把他抗上了馬背,然後上了馬。
“小王子受傷嚴重,我送你去外圍,那邊有侍衛接應。”阿史那阙道。
“可是比賽未完。”比賽未完,叱那有點不甘心。
“比起比賽,我想小王子的安危更重要。”阿史那阙道。
“這倒是,好吧。。。”叱那終于放棄了心理抵抗,他也不想把小命丢在這幾千裡外的王庭。何況方才阿史那阙送了他五籌,給了他首獵的榮耀,已經十分保全突騎施的顔面了。
“多謝阙特勤,以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阙特勤盡管開口,小弟能辦到的會盡量去辦。”
“小王子嚴重了。”阙立在馬上,眼裡的狡猾一閃而過。
山谷的另外一邊,拔悉密阿達、葛邏祿索格、沙陀朱邪金三人藏在幾根粗壯的樹幹後面已經半個時辰了。期間他們聽到了信号箭聲音,但沒人動身,因為他們的面前,還有重要的獵物要等。
前方五十步的中央空地上,擺了一匹馬兒屍體。馬屍僵硬,地上血漬也已經幹涸,天空偶有秃鹫盤旋,隻要它們敢落下,便會被人類的羽箭警告。
這就是三人帶備馬的原因,殺馬引熊。
等了快一個時辰,前方終于有了動靜!
一頭母熊帶着一頭小熊邁着緩慢的步子向馬屍走來。
它們在馬屍旁來回徘徊了許久,期間用腳掌刨幾刨,并湊近聞,随後一大一小兩熊又緩慢走開了,在旁邊的樹林裡站立起來磨爪子。它們似乎對馬屍興趣不大,并沒有直接就上前開吃,但是它們也未曾走遠過,始終在附近一裡徘徊,這樣的狀态又仿佛對這天降食物舍不得一樣。
整個過程漫長又無聊,又半個多時辰後,兩頭棕熊又踱步回來了。這次它們終于開始撕咬馬屍了,母熊一邊咬住馬脖子,一邊往外拖。由于三人帶的均是剛成年的馬駒,體型并不是很大,母熊費了點力,終于拖動了馬的身體。
“這是準備拖回熊洞過冬了。準備。”阿達擡手示意,後面兩人舉起了□□。
母熊費力拖馬屍,小熊則在一旁左右徘徊,偶爾用熊掌刨一刨馬屍,起了玩耍的勁。
“放箭!”一人下令,二人開幹!兩支弩箭飛向母熊,刺入了它的身體。
棕熊皮毛粗厚,弩箭并沒有要它的命,它受了驚吓,連忙跑開了。小熊見狀,亦跟着母親逃離。
這時三人已經上好第二箭的弦,三箭齊發,母熊應聲倒地。
“上!”三人抽刀上陣,但小熊護母,在旁呼呼吼着,三人離得近了,卻不能上前捉熊。
“要不要弄死小的?”索格問。
“太小了,獵了也沒籌,放了吧。。。”朱邪金說道。
草原人敬天地,敬山河,尤其三人來自金山附近,牧民最是敬山神,但凡捕獵碰到山裡的幼獸均會放歸。拔悉密阿達撿起一塊石頭扔向小棕熊,小棕熊吓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三人互相遞了眼色,一同展開雙臂作野獸狀,嗚呼呼又喊又跳起來。他們使用的是祖先驅獸的方法,這個方法很快就湊效,小棕熊呼呼哈着氣,三五兩步跑走了。
三人又繼續将其驅趕了一裡地,這才折返回來。
拔悉密阿達手持彎刀一把插進大棕熊的脖子,大棕熊嗷嗷幾聲再沒了動靜。
一支煙箭飛上森林,很快,收獵物的士兵就來了。
三人約定合作獵獸,分三次機會輪流得籌,以保自己部族不會出現零籌的尴尬局面。現下獵的這頭大熊,歸拔悉密阿達。
待王庭士兵走後,朱邪金道:“母熊和小熊在這,我們再找找,說不定公熊在附近。”
拔悉密阿達看着樹林中央的馬屍,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道:“冬日裡一般是公熊出來覓食,為何這對母子會出現在這裡?”
“這有什麼好猜的,這對母子餓了呗。”索格道。
“它們餓了為何不吃馬?”拔悉密阿達又問。
“這。。。或許不合胃口?它們喜歡吃活的嘛。。。”索格答道。
拔悉密阿達搖了搖頭,獵人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朱邪金在旁道:“我們不妨再往前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公熊再說。”
拔悉密阿達歎了口氣:“隻能先這樣。”對于自己的直覺,現下沒有其他的證據,他無法說服同伴,隻能跟着往前。隻是在此之後,他多了一份警覺,不是對野獸的警覺,而是,對人類的警覺。
“你們說,這次獵獸誰的籌碼會第一?”在山中行走無聊,索格開始聊起了天。
“拔野古部氣勢洶洶喊着要得第一,它們部落向來彪悍,或許可以和唐人王子、阙争一争金箭勇士。”朱邪金道。
“唐人王子雖然武藝佳,但這裡是草原,非他主場。你看看今天那個白面姓武的小子,像個女人一樣,哪裡有半點皇室風範。”索格道。
“呵。。。說起這個,要不是李氏阻攔,我非揍他一頓不可,娘娘腔一個。”朱邪金對此話題表示贊同。
“那咱們中間阿史那阙是最有希望得金箭勇士的人了。”索格轉頭又問道,“阿達,你覺得呢?”
阿達想了想道:“我們金山幾部離王庭千裡遠,即使得了金箭勇士的稱号也沒辦法号令十箭。漠北幾部不一樣,他們離王庭近,甚至可以繞道東方進入唐土,所以此次拔野古、回鹘都竭盡全力去争這個金箭勇士,他們來勢洶洶或可一争。默棘連這個大靠山受傷棄權了,阙孤軍奮戰,在這偌大的于都斤山脈中,我倒覺得他能保住性命已是不錯,遑論拿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