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祭司對着衆人道,“他的身體裡住着邪,聖幽蓮受不住他的邪靈。。。老天爺,老朽不曾做過惡,不要降罪我!”說完就雙膝下跪,對着天空祈禱起來。
底下一幹官員和各部首領也吓得不清,他們瞪眼看着李隆基,身體不自覺地往後傾斜。默啜顫顫巍巍退到了神台的邊緣,神情既帶着緊張,又帶着厭惡。思結可力和默棘連見狀,連忙上到神台護在默啜左右。阿史那阙則站在拜台前面不為所動,似乎在認真思考什麼。
“難道真的是天要亡我突厥。。。”默啜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拂開思結可力,緩了緩心神宣布道,“來人,把臨淄王關進地牢。”
“什麼,地牢?這位不是李氏王子嗎,這樣做會不會惹怒大唐。地牢那地方關的可都是重犯啊。”
“可這人是邪啊,天狼神都承受不住它的魂魄。”
默啜神情逐漸變得疲倦,身體仿佛瞬間衰老了十歲,寬闊的肩膀也越來越塌陷,他緩緩開口催促:“還不行動!”
底下侍衛立刻持武備上台來,三五兩下把李隆基綁成了大花粽。奇怪的是,這位臨淄郡王沒有一絲反抗,十分順從的由侍衛押解離開。
冬祭大典被中止,會場原地解散,各歸各位,所有人都覺得很晦氣,但他們又不知道該罵什麼,罵誰,而且他們也不敢當着天神的面罵誰,于是堵了一肚子氣,憂思着回到自己的營帳。
默啜被簇擁着回了王帳,一衆官員和使者跟在後面。阿史那阙向默棘連投去詢問的目光,後者則搖了搖頭。
阿史那阙心中一凜,難道此事真的是巧合?于是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悄悄溜到大祭司的旁邊,詢問具體的情況。
大祭司回應,他在問蔔神靈時看到了一個碩大的黑色身影,讓他十分恐懼。阙又問他以往有無這種現象,大祭司搖頭:“老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它是那樣的神秘,又那樣的讓人畏懼。”
“大祭司如何斷定這個黑影就是邪?畢竟你從未見過。”阙肅色問。
“這。。。如果特勤說它不是邪的話,那就還有一種可能。”
“什麼?”
“他的靈識,已經超出天地,去到天之外,淩駕我等凡人之上。。。”
“天。。。天可汗?”阿史那阙驚出一陣冷汗,朝大祭司颔首,随即慌張地向前追去。
王庭南出二十裡,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大石子灘,因剛下過大雪,積雪覆蓋,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茫茫,看不出底下的異樣。馬車經過這裡時,車輪被颠得快要飛起來。趕車的中年男人加大力度抽着馬屁股,可是沒颠一兩裡路,馬兒就因為拉得太吃力停下了腳步。
簡易車廂内有一男一女。男人一身麻布衣衫,粗糙的臉上布滿了黑紅麻點,有氣無力蜷縮在木闆上。馬車經過石子灘颠得厲害,男人忍不住伸了伸腿,他個子高大,腿一伸,半邊小腿就支到了木闆外。旁邊是一個年輕素衣女子,戴着口巾看不清長相,她見男人不安的蜷縮,趕忙上前攙扶,把男人的小腿放到了自己身上。
馬車外傳來中年男人的聲音:“小娘子,積雪太深,馬車不好走,要是急,需要出來騎馬走。”
“沒有别的辦法了麼,格林大叔。”女子喊道。
“不行啊,前方全部積雪,辨不清馬道,底下都是石子呢,強行過去車廂就要散架啦。”
女子焦急,思忖再三,決定把男人喊醒。隻見她從布包裡掏出一個小瓷瓶,打開蓋子,放到男人的鼻子前。不一會兒,男人皺着眉頭哼唧了兩聲,随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醒了?”女子看着眼前的人,眼裡全是擔憂和關心。
一串顯眼的綠松石映入眼簾,男人立馬驚得坐了起來。
“嘶~”腦子一陣眩暈,男人差點沒坐穩。
“三郎小心!”女子驚慌喊出來。
“圖雅。。。”李隆基揉了揉太陽穴,問,“我們現在去哪?祭祀大典嗎?”随即他察覺到不對,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一身粗糙的麻布衣衫,哪裡像是去參加祭祀大典的模樣。
“圖雅!”李隆基立馬生出怒氣,眼裡的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三、三郎别這樣,我害怕。。。”圖雅小聲嗚咽朝後傾了傾。
李隆基環顧車廂,立馬追問:“小白呢?”
圖雅有些畏懼這樣的李隆基,含糊答道:“小、小巫醫讓我們先走,他會找機會跟來。”
李隆基撩開氈簾,馬車後面除了廣闊的積雪草地和遠處的于都斤山脈,哪裡有别的影子。
“冬祭大典我必須在場,我不在場,默啜很快就會發現!現下這個時辰,追兵應該快來了!小白怎麼跟你說的?”李隆基着急地按上圖雅的肩膀,手上不知不覺用了些力。
“三郎,疼。。。”圖雅苦着臉。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 李隆基驚覺自己的失态,遂向圖雅道歉。
“不是三郎的錯。”圖雅緩了緩心神解釋道,“小巫醫說今日王庭盛典守衛最是薄弱,他給我們僞裝了面貌,并拜托阿依老爹找馬車趁亂送我們出來。不過你别急,他說他是巫醫,可以有很多理由出入王庭,他會找機會追上和我們彙合。”
僞裝面貌?李隆基伸手摸上自己的臉,手上觸感一陣凹凸不平。
“瘡病?”李隆基問。
“嗯。今日巡邏隊伍人數最少,大多去參加祭祀了,留着值守的都是些老實的兵,他們一看你臉上的火瘡吓得趕緊捂嘴,沒問幾句就放我們走了。”
“可是祭祀大典我不在場,默啜照樣很快出兵來追,這個計策還是太危險了!”李隆基又轉頭看了看窗外,道:“坐馬車太笨,車轍太明顯了!跟我出去。”于是他拉着圖雅就往外面走。
格林大叔已經麻溜的解了車繩,将拉車的兩匹馬牽到二人跟前。
“本來阿依老爹讓我送你們到漢墩子的,就在右前方十裡那個紅褐色的小土丘,但現在馬車走不動了。。。”未等格林大叔說完,李隆基就會意,道了聲謝,“辛苦阿叔,接下來的路途很危險,我們可自行前往。不知阿叔接下來有何打算?”
“嘿嘿。。。多謝小郎君體諒。我需要騎走一匹馬,繞道西面百裡外,再回王庭。”
“嗯。這樣也可。阿叔救命之恩,他日李某若得機會,必重金感謝。”李隆基說完又把圖雅拉到了面前,面色凝重道,“你與格林大叔同乘馬回去!”
“我不!”圖雅斬釘截鐵答道,“我要跟你走!”
“胡鬧!快回去。”
“三郎。。。”圖雅聲音哽咽,“請你帶我回去,回洛陽,那裡才是我母親的故鄉。”她的眼睛盛滿了水光,我見猶憐。
“你。。。”
“我跟你沒什麼不一樣。”
李隆基一怔。
都是困在樊籠裡的身體,誰又好過誰。
“走吧。”李隆基歎了口氣,将圖雅扶上馬。
格林大叔立在馬上行了一個草原禮,随即三人分道揚镳。
阿煜,你又瞞我。。。李隆基心情複雜,他舍不得罵元白,即使在心裡想也不能,他現在心裡隻剩下對他的無限擔憂和思念。枉自自己還拜托阿史那阙送他出去,沒想到對方先下了手。他是什麼時候下的迷藥,下到哪裡,葵菜?還是巴山夜雨?又或是在那個時候?
阿煜,你為何總是先一步護我?
李隆基沉悶呼出一口氣,馬鞭一揮,朝着右前方的紅褐色小土丘疾馳奔去。
元白眼睜睜地看着木闆被蓋上,灰白的天空最後一絲縫隙被遮蔽,眼前随之而來的是一片幽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這樣的黑和寂靜,十分的折磨人。它不僅是身體上的折磨,更是心裡的折磨。
在中原城池的牢獄,或許你能聽到晨鐘暮鼓,可以計算時間,但在草原上,沒有時間提示,他人就這麼沉在地底,沒有任何的聲音和活物,時間仿佛靜止,靈魂會被束縛得發瘋。現下撐在他内心的那根支柱,除了蘇平域,還多了一個人。
隻要堅持三日,三日不露餡,他們就能逃到花門山附近,隻要見到獨解支的斥候軍就行。
為了抵抗恐懼,元白靜下心開始打坐。可是撐了一會兒,他發現他的心緒已然不平穩。腦海裡總是浮現出昨夜的溫存來,元白忍不住睜開了眼。
大海道的暗線遠在花門山,灰鹞飛過去至少還要三日,下屬能不能及時來救自己,怎麼救,是個問題。默啜會怎麼處置自己這個假臨淄王?就地斬殺還是送去前線叫陣?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草原内部也暗潮湧動,匐俱草包,默棘連兩兄弟也不如表面那樣順從;在西域,季節已經到了寒冬,北庭突厥軍将面臨孤軍作戰、糧草不足兩個大的難題,退兵是遲早的事。現下看來,默啜已經疲于内外困境了,否則李隆基和阿史那阙聯手殺了圖額,默啜不會草草了事。他不深入追查,是因為實在無力回天了。
這對唐軍是好事。
唐廷内部動搖,偏偏吐蕃、突厥也各自面臨困境,他們暫時還吞不下西域。這讓元白心中那塊大石暫時落地。
于是他站起身來,摸索着找到牆壁,将幞頭解下放在牆角,開始腳步丈量起地牢來。
這個空間沒有他想象的大,周回不過二十幾步,裡面空空如也。頭頂的蓋闆設計成直角轉角,透不出光,但是能交換一些外面的空氣,讓地牢的人不至于窒息而死。多麼周到的設計,元白忍不住苦笑。
若是以前的元白,就地斬殺也好,在地牢關到死也好,反正自己在這個世界也是個遊魂而已,怎麼個結局都無所謂。而現在的元白,心中有了所謂的執念,便舍不得死了。
這是他昨天上午在阿史德察察的手段之下悟出的思想覺悟。
“人生在世,有一個喜好,便是一個執念。”元白忽然想起他與李隆基小時候的短暫時光。那個小小愛哭少年郎,初見他就是跳湖自盡,那時吓壞他了吧。元白忍不住笑出聲來。
後來他送他一隻短笛,想要告訴他這個世界的美好。
然而這個善良的少年郎,一邊拼命想要挽留一個陌生人,一邊自己又忍不住尋死。
真是單純又赤誠。
“李三郎,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元白兀自對着虛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