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元白才起床沒多久,軍醫就應邀過來了。
李隆基眼下有一圈淡淡的淤黑,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
元白招呼他休息一會兒,他回答要看見軍醫開完藥方抓完藥才放心。元白拗不過他,便随他意了,反正這人身強體壯的一時半會兒也傷不到根基,何況自己還在這裡呢,好歹也是沙州屈指可數的神醫郎中。。。
思及此處,元白忽然覺得哪裡不一樣。他跟元阿耶學了四年的醫,自認九成疾病不可醫也可辯,生病了自己抓藥醫治那更是家常便飯,從不假人手。現在受傷了,有人給他找醫師治病,他想一想,竟然覺得稀奇。
他的生活因為李隆基的出現,正在發生一些變化。
軍醫提了一個尺長木箱進來,十分熟練的從一堆瓷瓶藤盒中揀了幾樣金瘡藥出來,又拿出一根艾柱,點了火準備炙烤傷口。元白見這架勢,趕忙擺手。
“不用艾炙,勞煩醫師幫我取半罐鹽水或烈酒來。”
“這。。。”軍醫猶豫。不管是士兵在戰場受傷,還是普通百姓刀傷、惡瘡,艾炙是主流消毒手段,但這種直接炙燒皮肉的做法疼痛無比,時常緻人暈厥或直接把人疼死,效果也因人而異。酒、鹽水或者泡了草藥的水,均可消毒,時下已有不少民間郎中可以熟練運用,元白沒想到,在隴右道邊軍中,竟然還在使用這種痛苦的消毒手段。
李隆基就站在旁邊不遠處,要不是元白嫌他擋着光亮,他恨不得貼在其臂膀上看醫師治傷。眼下元白發話了,見軍醫猶豫,他便走近催促道:“還不快去!”
“啊。這就去。。。”軍醫放下艾柱,滿臉躊躇轉身欲走。
“等等。”元白喊道,“去竈房取鹽時,就說是臨淄郡王吩咐的。”
軍醫愁容逐漸延展開來:“屬下知道了。”遂輕松往外退出。
李隆基故意抱臂半俯下身來,面帶肅色道:“本王有發号施令嗎?小巫醫敢越級?”
“我有什麼不敢的。”元白十分配合答道,“我就是一介西域郎中,難不成郡王閣下還能把我流放到比西域更遠的地方?”
“那到不至于。”李隆基靠在元白耳邊,輕聲道,“把小巫醫關在李某身邊,是李某一生夙願。。。”
元白手抖了兩抖。他側過頭來,李隆基的臉正好就在眼前兩寸,一臉得意望着自己。
耳根瞬間通紅,元白忍不住彈開一尺距離,道:“在沙州時怎麼沒覺得,你嘴巴這麼能說。”
“跟小巫醫學的。”
“。。。”
“對了,你為什麼要跟軍醫說,是我下的命令?”李隆基站直了身體,不再嬉鬧。
元白無奈歎了口氣:“邊軍艱苦,鹽是貴重之物,凡出征路上非将官不得私自獲取。酒就更不用說了,上戰場的兵誰敢戰前喝酒,不要命了。所以酒也是軍中嚴格管理之物,若不是打完勝仗歸來,不可擅自擡出。”
李隆基若有所思點點頭:“難怪。。。”
元白揉了揉肩膀,道:“沾郡王的光,讓蘇某免受更多皮肉之苦,多謝了。”
李隆基抱臂站在一旁,神情略微凝重:“我竟不知道,邊軍連鹽都是貴重之物。
元白道:“這不怪你,你久居宮中,對幾千裡之外的大漠軍營知之甚少。艾草便宜,獲取容易,對大規模大用量的軍營來說,的确是快且簡單粗暴的治療手段。”
“若是朝廷能好好對待這些邊軍,這些士兵就不會再受這些苦難。”李隆基動了恻隐之心。
“當今天下富紳、官員兼吞土地嚴重,緻民戶、軍戶逃亡甚多,稅役艱難,國庫羸弱。偏偏我們的皇帝陛下還喜歡大興土木修建寺廟、開窟求福,到處都是錢,卻沒有一分多餘的用在改善邊軍條件上。”元白道。
“他們甚至還貪腐這筆保家衛國的錢。”李隆基咬緊了牙。
元白暗自瞥了一眼李隆基:“現在見識了?”
“等太子伯伯登基,天下重歸大統,我會找機會求父親上奏。”
“奏什麼?”
“為邊軍鳴冤,殺貪腐,擴軍費兵馬。”
“李三郎,你是嫌命長麼。”
“可是。。。”
“這件事不是一天半月能解決的,是國之重項,你我還夠不到這個資格。李三郎,我還是那句話,我希望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他事,徐徐圖之。。。”
李隆基立在原地眸子收縮,那顆隐藏在暗處的種子猙獰地萌了芽。
婁海晏鬧肚子鬧了一天一夜也沒有消停,整個人渾渾噩噩疲軟無力,圓胖如棗的臉已經瘦脫了相。參軍端來一碗浮着幾片羊肉的索餅讓他補充體力,被他厲聲喝斥回去了。
“士兵在前線備戰挨餓受凍,我在這裡不事生産卻能吃肉,實在有辱氣節!”雖然卧病在床,婁海晏仍然十分注意形象,身上收拾得幹淨整齊,鬓發整理得一絲不亂,“你們把餅端出去,散給守衛的士兵!”
參軍覺得這個文绉绉又古闆的中原官員在軍營裡實在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但礙于他是監軍,不敢随意違他的意,便老實将索餅撤走。
婁海晏看了看氈簾,深呼一口氣:“軍醫怎麼還沒來?”
旁邊侍衛答:“軍醫一早去給臨淄王治病了。”
“什麼!”婁海晏差點從床榻上跳起來,“臨淄王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通報我!”
“昨天半夜。事出突然,沒來得及向您彙報。”
“哦。。。”婁海晏緩了緩情緒,道,“郡王身體要緊,等他先休養一陣,我再去拜見。”
等侍衛全部撤出,婁海晏才低聲感歎:“都說相王懦弱平庸,沒想到他家三郎倒是個硬氣的,不僅冒死送出王庭輿圖,還設法逃出大漠,有勇有智,比武氏那一堆宗親王子有骨氣。”他身體脫水嚴重,口幹舌燥,索餅湯沒喝成,就想倒碗溫水來喝。于是他掙紮着站起身來,誰知身體太過虛弱,又是兩眼一抹黑,直直栽倒在榻邊。
渾渾噩噩中,婁海晏聽到身旁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既把不出是什麼毒,那就去夥房取一些百草霜來。”話語溫柔又透着一股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