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抛掉形身前穿的盔甲。喬無暮的手指輕輕撫過右側肩甲,他目光低垂,聲音低沉而緩慢:“你會回來的吧?”
曲秾看見,喬無暮每日除了上朝、見大臣,大多數時候都對着那副破爛的盔甲喃喃自語,好像他那麼做就能讓“死去”的人聽到。
“真是癡情,”島主感歎,“你猜,他要是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會怎樣?”
曲秾腦中閃過幻境中那場厮殺,道:“不怎麼樣,我會在他舉劍之前殺了他。”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道:“島主可知現在什麼時辰了?山中無日月,也不知道我上島多久了。”
“這會不過酉時。”島主道。
曲秾在心裡算時間,看還有多久到深夜,好去把喬無暮扛過來。島主道:“不用算了,這裡的時間和凡間的時間不太一樣,島上才一日,凡間已一旬。”
“那我這便去淮國……”
“不行,你不能去,”島主道,“你跑了誰給我種樹?”
“我不去怎麼把人帶回來?不把人帶回來怎麼找聖物?我惜命得很,不會跑的。”曲秾無奈。
“我代你去就是了。”島主道,“幫助别人是我最愛做的事了,而且我在這墓裡待得太久,再不出去活動活動,骨頭都要散了。”
她怎麼沒看出他這麼熱心?曲秾道:“随你吧……那個,你下手注意點分寸,他現在畢竟沒有法力。”
“你心疼啊?放心,我會注意的……”
“走你的,話那麼多!”曲秾怒了。
島主大笑一聲,朝樹冠最高處飛去,那裡似乎是一處出口。陵墓内複歸安靜,不時傳來幾聲風鈴聲,曲秾和一樹牌位共處一室,沒工夫冒雞皮疙瘩,心裡有點亂。
她不可能不明白喬無暮的那些表現是什麼意思,同時有種什麼東西錯位了的愕然。喬無暮誤會了,在女主尚未出現的間隙裡,他在感情上的缺位,由自己誤打誤撞填上了,曲秾想。
錯了位的東西,總有一日會被撥回原位的,曲秾又想。
樹鏡裡的畫面沒有中斷,曲秾看見凡間夜幕降臨,須彌島主一身白衣、面具遮面,進入淮國新君的寝殿。島主坐在喬無暮床榻邊,饒有興緻地打量了對方幾個來回,然後伸出一隻手,毫不留情而又異常清脆地拍了拍他的臉。
喬無暮皺着眉,似乎陷在夢魇裡,有些醒不過來。島主不耐煩了,一個彈指将殿裡那副盔甲打翻在地。
什麼意思,他要叫醒他?曲秾隐隐覺得接下來可能會很麻煩,早知道還是她自己去了。
金石相擊之聲初起,喬無暮猛地睜開雙眼,覺出床邊有人,不由分說一把攥住對方衣袖,待他眼神漸漸清明,看清床邊之人陌生而怪異,開口道:“你是誰?”
島主一言不發,甩開他的手,走到放盔甲的木架子旁邊。
喬無暮下了榻,将地上的盔甲擺回原位,道:“你是神仙,對麼?”
島主不回答,轉身便走。喬無暮追到寝殿門口,驚動了幾個宮人,但他将他們盡數屏退,隻攔住要走的仙人,道:“神明留步,神明深夜入夢,是否憐憫敝人夙願未消?敝人有一夙夜憂思想要相見之人……”
島主仰頭詭秘一笑,仿佛知道曲秾此時正在看着這一幕。他的表情似乎在炫耀自己深谙人心,不費半分口舌,便能讓喬無暮乖乖上鈎。
樹鏡的最後一幕,是島主抓起喬無暮騰空而上。曲秾意識到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四下裡看看,随後飛入繁茂樹間,落在不久前須彌島主倚靠的地方。
自己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有必要藏麼?然而這麼想的時候,她已經藏好了。
曲秾正糾結着要不要出去,擡手撥動眼前雜亂的枝杈,纏在她手腕的那截斷枝自動脫落,仿佛遊子歸鄉一般,重新回到樹上。
半米開外有顆晶瑩剔透夜明珠,裡面大概盛着哪位,曲秾伸手時誤觸到了,眼前跳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虛影,便是那小木屋裡的老婦人、也是須彌族族長。
族長眉眼慈愛,話語卻帶着嚴厲:“……你們兩個可要聽好了,阿婆我隻教一次。”說罷她念出一串咒語,似乎在施法。
那咒語不知是何處語言,曲秾從未聽過。
随後虛影浮動起來,族長嘴邊滲血,道:“你們倆向阿婆保證,以後要彼此照應、不離不棄……”
虛影消散了,曲秾還未回過神,更高處的枝葉劇烈搖撼起來,風鈴聲無序淩亂,她于是知道,須彌島主帶着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