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佐為陷入了沉思。一般人會先占據四角後再開始布局,為什麼他拒絕這樣做?但是看他拿棋子的姿勢,應該也不是純粹的新手才對……
對手隻是個12歲的孩子,不一定熟悉圍棋的常規套路,還是先引導他慢慢布局吧。
然而,佐為的策略未能起效。
光的行棋格外急切,似乎想立刻與佐為近距離交手,但下了幾步佐為便能感覺到,這孩子并非是在胡亂落子,就算攻擊急躁了些,防守卻不曾落下半分。
精準的局勢估算力。隻消一眼,光就能看出關鍵手的所在。
這不是一朝一夕的抱佛腳能達到的棋感。
是他小瞧了這個一百四十年後的孩子。右上角的實地争奪如火如荼,最終雙方都各自實現了目的,以黑子暫時占角、白子赢得外勢告終。圍棋的初學者往往執着于角,畢竟金角銀邊,像光這樣大膽從開局就考慮中腹的策略,必須對自己的算力有絕對的自信才行。
方才的那一步,打破了佐為的試探。若是佐為再這樣等待下去,隻怕最後會輸得很慘。
“很不錯的眼神,小光。”佐為将折扇抵在唇前,若有所思地眯起雙眼,“……既然如此,我也要認真了。”
從這一步起,佐為從引導後輩的溫柔狀态,瞬間切換為嚴陣以待的專注狀态。
新的一手毫不猶豫地下在了足以扭轉乾坤的關鍵點位。
光擡頭看了佐為一眼。
雙方的神情都變了,他注意得到,戰火即将從這個點位燃燒全場。直到剛才為止佐為都把他當成普通的小孩,但現在,一切都将天翻地覆。
真正的對決這才拉開序幕!
“果然是這裡嗎……得攔住他……”
光的注意力已經全部投入在棋盤中,連窗外的暴雨也無法分散分毫。在略顯昏暗的閣樓裡,小小的身影穩坐在棋盤前,棋子與手掌相比都顯得有點巨大,很難想象這是一個12歲少年能有的集中力。
更令人驚歎的是他的棋力。
起初聽他說棋都是從秀策的棋譜裡學的,佐為還有些不信。但面前的每一步,每一步,都确實流淌着秀策的棋風獨有的美學。
簡直就像是……在和另一個自己對局一樣。
不,不止是這樣。
是超越了自己的“另一個自己”。
在秀策的時代,幾乎沒有人會下出的那些“愚手”,佐為也以為這是頗有些魯莽的嘗試,但那些嘗試,在光毫無停滞的數次扭轉後,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妙手。遠遠地守在數十步之後,等待佐為的呼應将全盤徹底連接起來。
而且從他思考的時長之短來看,光明顯不是第一次這樣下棋。
是經過了無數實戰得出穩固結論後,才會如此選擇。
無數次實戰?佐為不禁為自己冒出的念頭感到吃驚,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孩子,怎會流露出與成熟棋士相似的氣質?
不是佐為自誇,不論在他附身秀策的年代,或是他還擔任天皇圍棋教師的年代,他執黑都毫無敗績。沒有任何人能在棋盤上打敗他的黑棋。論棋力,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是離神之一手最近的人。
可為什麼,在這個孩子身上,他看到了超越“神之一手”的可能性?
佐為細長的眼角愈加謹慎。
從光的臉上,他讀不出絲毫遇到強敵應有的恐慌——明明許多同齡的孩子與佐為下棋時,都會因為這巨大的棋力差距而難以動彈,稍有不慎就會被佐為的一舉妙招逼得走投無路。這是佐為借用虎次郎的身軀下棋時得出的确實的結論。
但光不同。光或許确實心懷恐懼,卻從不慌亂,仿佛早就對這次交手做足了功課。
就算一時落入下風,也立刻尋找其他地方的反擊機會。
果然……不是普通的孩子嗎……
“啊。”
佐為凝重的神色忽然中斷了。
因為光下在了一個十足冒險的位置。若是冒險成功,就能一步到位赢下整個盤面,但若被對方找到破解之法,就會斷送此前辛苦争來的微弱優勢。
這份甘于深入敵腹的勇氣……就由他給予最強的回應吧!
“十二之十七,靠。”
“——不好!”
光眨眼間也意識到了形勢不對。剛才那一步是他有意為之,這招請君入甕經常在實戰中幫他嘗到甜頭,連那些高段棋手也很難破解,但唯獨佐為能不假思索地找到打破這陷阱的最佳位置,就在……這麼短促的瞬間之内?!
突然,光好像明白了自己欠缺的東西是什麼。
十年來,他執着于還原秀策的棋風,就比如大名鼎鼎的秀策尖,但秀策時代的古老定式很容易被認定為過時,後人們也研究出了不少對抗舊定式的套路,在此前提下,他還想赢就必須不斷冒險,賭對方是否會跟随自己的腳步,一旦賭輸就隻能滿盤皆輸。
但,過時的可能并不是秀策的定式。
定式是否真正有效,取決于使用它的人如何将它與精準的洞察力連接起來。
就像這盤棋,佐為同樣使用了秀策尖,最後卻戰勝了光認為的能壓制秀策尖的現代定式,占據了足夠的優勢,甚至一轉搶占了先手。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路數!
不,現在不是震驚的時候。他……還能跟上嗎?
棋盤的任意角落,還存在反敗為勝的可能嗎?
左側,不妙……右側,太晚了……下側,不行……早知道剛才就應該……
光的眼珠飛速轉動,汗珠從太陽穴緩緩落下,卻無法彙聚為一個确定的答案。
心髒跳動得極快,呼吸愈加急促,腦内運算着未來30手的棋路,哪怕是冬季,他的後背也早已汗濕。
不行了。手中的棋子握住的力度自然松弛,光慢慢垂下頭去。他不得不承認,即便沒有學會現代定式,佐為在圍棋上仍舊擁有着令人發指的可怕造詣。難怪自己一直無法在國際大賽上嶄露頭角……面對對現代定式一無所知的佐為,都戰得如此狼狽啊……
“這樣下去我應該能赢七目左右……哼哼,小光的陷阱對我可是毫無作用呢!”佐為正在思考後續的盤面,卻忽然被面前孩童的表情吓了一跳,慌忙安慰道,“小光?你怎麼哭了?對不起對不起!是不是我下得太兇了?”
“……咦?”
光一摸自己的臉頰,還真是布滿了淚水。奇怪,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流淚的?
從佐為下出上一手棋的時候嗎,還是更早?
是他發現佐為的棋和自己的棋并肩擺放,卻還是略勝一籌的時候?還是他察覺到現代定式明明一直在穩固自己的優勢,卻還是一次次被佐為消解的時候?還是從一開始,他看到那步小目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