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拉響,熱身賽到此為止。伴随真正王牌棋手的登場,光迅速将目光聚向前方,也許連他自己都未曾發現,在面對實力高深的對手時,他會不自覺收起面部的一切表情——唯獨留下肅穆,與莊重。外界的所有人此時都無法進入他的眼中,一如從前在賽場上與他相見的塔矢亮。
這敵意與座間王座本身的氣質無關。圍棋部的衆人看到棋界明星出現,或歡欣、或好奇、或緊張,但進藤光感受到的,卻是淩駕于一切之上的戰意。
是戰意。
冰冷得可以凍結萬物,又炎熱得能灼傷最堅硬的金屬。
與進藤緊皺的眉頭相比,座間看上去輕松許多。座間本人總是面帶微笑。體面的頭銜持有者時常在新聞頭條露面,他們不得不學會隐藏真面目,以和藹可親的形象示人。偶爾有傲氣外露的,一旦輸了棋就會慘遭外界謾罵,傲氣隻是世界排名第一的棋手的特權。
塔矢亮曾在新初段聯賽中與座間對局過,據他的描述,真正的座間是個锱铢必較、極愛面子的典型日本男人,看似寬宏大度,可一上棋盤就會露出真面目。但無論他性格如何,能常年穩坐王座之巅的,又怎可能是輕易被擊敗的小角色?
或許在座間看來,今天不過是收了錢、例行公事給普通中學生講講棋,屬于棋院的商業任務,應付一下就過去了。
可光完全不這麼想。
這份過于猛烈的戰意甚至讓一旁的佐為都受到了感染。他也和光一樣,是頂尖的棋士,因此對相近水平的棋士有着敏銳的探查力。面前這個面容松弛的矮胖男人一定很危險,輕敵的話,絕對會遭到毫不留情的反擊。
久原和圍棋部部長早就走上前去和座間打招呼了,跟着座間來的秘書檢查着場館内的布置,似乎在為講課做準備,圍棋部普通成員們則一個個站在周圍小聲讨論着什麼,隻有進藤光,腳跟就像被黏住一樣,死死停留在原地,銳利的視線直指座間王座。
佐為收起了手中的折扇。
“小光,這一局,你來下。”
“……”
光張了張嘴。他原本也是這個打算。座間這個等級的強者,他和佐為都想對弈,但是,抱歉了佐為,眼下更需要這場戰鬥的人,确實是自己。那顆渴望與強敵交手的心,早已撲通亂跳,再遏制下去懷疑血管都會直接爆炸——就是劇烈到這種程度的渴望。
“謝謝,佐為。”光将口中的唾液一次吞進喉嚨,以期刷新最幹燥的備戰狀态,“今天就讓我接受你的好意吧。”
敵人還未注意到他的死亡視線。
在光的記憶中,座間曾一度被其他棋手奪去“王座”之名、卻在隔年的頭銜戰中憑實力将其奪回,到了他這個年紀,還有如此剛猛的戰績,實屬罕見。許多有格局的頭銜持有者衛冕幾次後,就會不再執着于頭銜,主動将機會留給後來的年輕人,但座間顯然不是這種棋手,他很想赢,想壟斷這個地位,這種對地位的執念又和人到老年依舊不敗的桑原本因坊不一樣。
無論如何,除開性格有些不讨喜,座間是有真本事的頂級棋手。即便是和塔矢行洋對弈,兩人也互有勝負,隻是近幾年各自守衛各自的頭銜、鮮少直接交戰罷了。
一上來就是這樣豪華的大菜啊……謝謝你了,久原木子郎。光閉上眼,對這個奇怪的經紀人表示了感謝。
随後,他再次睜開眼。
眼中已是一片純淨的冷靜。
久原還在邀請座間來到棋盤前,連連鞠躬:“座間王座,請。”
看到那雕工精緻、木材上佳的座椅,座間滿意地笑開了花,邁着略顯臃腫的步子來到座前,撫摸着扶手。一摸他就知道這椅子價格不菲,是江戶時代的老古董了,木頭養人,金錢更養人,看來這個久原家确實有好好尊重他的王座頭銜。
“喔,這可真是個配得上王座之名的禦座啊。”
久原陪笑道:“父親讓我替他向您問好。以您的名義設立的圍棋基金,想必将鼓勵更多孩子走上圍棋之路吧。今天您要指導的這位進藤棋手,就是其中之一。”
他突然提到了進藤光。
光一愣,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先配合一下吧,于是他往前走了幾步,停在座間跟前。
座間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次對他的存在産生了興趣,連手邊的茶水都放了回去。
“進藤?讓塔矢名人另眼相待的那個小孩,就是你了?”
光點了點頭。“是。”
這個瞬間,光感覺到了,從一開始就維持在座間表面的客套的笑意正在消失,提起“塔矢名人”時,對方語氣不善,進藤光不再是芸芸衆人之中的一個,而是作為“值得敲打的對象”站在自己面前。
秘書提醒時間差不多了,座間停止了寒暄,走到棋盤展示大黑闆前,掏出早已打印好的那疊講義,開始計劃中的講課。掌聲響起,光這才跟着一起拍了拍手掌。
其實光壓根沒聽他講了什麼。久原說得對,職業棋士來這種場合不可能講太難的幹貨,也就是對院生來說還算有益的一些對局技巧,順便講了幾局座間衛冕頭銜戰時的棋——盡管這幾局早在各種場合被翻來覆去講爛了,但對外最有名的、最吸引路人的肯定還是它們。在另一方面又顯示出日本棋手的不思進取,畢竟要是有更強的世界級戰績,他就可以講另外的話題了。
等到他恢複意識時,座間的講座正好結束。
久原“咔咔”拍完照,馬上掏出了他熟練的那套記者采訪話術:“那麼接下來是自由交流時間。座間老師,我們部裡最強的進藤一直很想找機會和您對弈,您可否賞個臉呢?”
“好說好說。佐和良的圍棋氛圍很讓人耳目一新呐,今後也要多多交流,為圍棋界培養更多人才。”
“您說得是!進藤也會以您為憧憬,不斷努力的!”
麻煩事都讓久原做完了,進藤光隻需要乖乖來到棋盤對面,和座間下棋而已。還好這番話不需要他自己來說,不然絕對會因為尴尬而選擇自閉。
反觀對面,長期徜徉在花式吹捧的空氣裡的座間顯然還沒意識到答應下這局棋的嚴重性。他懶洋洋地打開扇子,扇了幾下風,明明室内就有空調,硬是凹了個造型。
“你,在塔矢名人那學棋多久了?”座間還在套用商業模式的模闆和他對話。
光老老實實回答:“我是今年1月起去塔矢老師的研究會的。”
“那才兩個月嘛。棋力如何?”
“我想……應該有職業水平吧。”
“職業?”
“塔矢老師是這麼評價的。”
座間面上保持微笑,卻在内心偷偷表達着不悅:怎麼如今的小孩都學不會謙虛呢,棋院的人倒是經常說起他,但他才12歲,大腦都沒發育完全,能天才到哪裡去?塔矢行洋也是,自己的學生也不知道好好教育教育,小小年紀就恃才傲物,日後肯定會摔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