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這才像那個他了解的森下茂男。
森下極少猶豫不決,假使有,大抵都是因為遇到了塔矢行洋這樣步步嚴謹難有漏洞的厲害對手。這次對局,他秉承了一貫的不糾纏風格,都說棋如其人,看他結實有力的外貌還真不難猜出其真實用意。
明明隻是友誼賽,下得卻叫一個雷厲風行、刀刀見血。
叫人直呼爽快!
而岩名九段,光對此人知之甚少,隻在上輩子争奪名人頭銜時與他交過手,總感覺他的節奏相較森下慢了半拍,處于被動狀态。
這樣下去,岩名九段不妙。
塔矢亮分出一絲餘光,看了看進藤光的表情,便知道他們二人都看出了接下來的走勢。若是不做出什麼重大改變的話,岩名必敗無疑。
“佐為,如果是你的話,要做什麼來救場?”光直視前方的巨大棋盤,開口問身邊的高級參謀。
平時佐為遇到這種時候總是輕輕颦眉,眼睛裡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盤旋幾道光,再用沉靜的口吻給出答案。今天亦是如此。
“嗯……白棋剛剛連續兩手鎮是合理的,但是又被黑棋鑽空子拆了右邊的勢,要是白棋轉向嚴厲進攻的話,或許還有挽回局勢的可能性。”
光點點頭:“我也這麼想,但是,岩名九段今天似乎沒什麼戰意的樣子。是被森下老師壓倒了嗎?”
沒有戰意在棋盤上是最可怕的事。被對方的氣勢壓迫得無法還擊或者影響思考寬度,這種狀況在年輕的職業棋手身上常常發生,哪怕是重生一次的光也不能避免。岩名九段是森下老師的後輩,從入段就在被壓制,潛意識裡已經退縮了一步。
圍棋這東西,真到了實力相當的時候,氣勢就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勝負。
光默默跟佐為讨論了許多,但由于他倆一直在用意識交流,在别人看來就是傻傻地盯着棋盤,坐在旁邊的亮反而覺得今天的光有些異常安靜了。
“進藤,你不說點什麼?”
“啊?是哦,我看呆了,哈哈……高段棋手之間的交手真的好激烈啊。”光連忙解釋,試圖抹殺掉對方萌芽中的懷疑,“真奇怪,明明這一局又不是有多難懂,偏偏我就是走神。”
“很累嗎?要不要再小睡一會。”
亮這句話問得誠懇,一副“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的表情,光原本打算就這樣打馬虎混過去的念頭也被打消了。
他老老實實說了句“還有點困,但不想錯過對局”,透過亮充滿擔憂的眼睛,光總有種面前這人與過去那個逼迫自己不斷向前的死對頭兼摯友完全是兩個人的錯覺。
畢竟,上輩子國中一年級的塔矢亮怎麼可能如此溫柔地關心自己!冷眼甩臉色才是常态!
明明是同一個人……到底又是不是同一個人呢?過去的亮,和現在坐在他身旁的亮,說到底能不能算是相同的性質?光突然這麼想。
就像,現在正在對局的森下老師和岩名九段,明明運用着秀策的開局和定式,卻能下出與秀策流天差地别的質感。
看似相同的東西,也是不同的。
這輩子的佐為和上輩子的佐為,下出的棋也大不相同。因為天天陪他下棋的進藤光,和上輩子那個對圍棋一竅不通的進藤光并不相同。
那麼,佐為消失的理由——如果他還會消失的話——應該也不會和上輩子一樣吧?
這樣暈暈乎乎地想着,光幾乎遊離在對局之外,最後,果然岩名九段還是遺憾落敗給了森下老師。
“嚯……嚯……嚯,這可真是……”
桑原老頭的解說變成了意味深長的笑聲。一下子把光驚醒了。
和桑原老頭一起站在台上的年輕主持人發出了心滿意足的驚歎,他沒想到在表演賽上也能看到如此險象環生的一局。
“113這一手确實是決定性的一手呢,不過,桑原老師打算給大家出一道題。假若黑棋在這裡不扳,而是采用其他下法的話,結果會怎麼樣呢?”主持人還在積極履行着自己活躍氣氛的職責,掃視着全場的人群,“接下來讓我們抽取一名幸運的來場觀衆吧!入場序号為55的朋友——”
“啊!”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号碼牌。
居然正巧就是55!
早知道就不拿那塊牌子了,進場的時候他還以為是抽獎用的呢,結果居然是當衆互動!自己剛才可是一直在走神的說!
聚光燈已經打到了頭上,光再一次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傳來的視線。包括塔矢亮。
主持人見他這麼不情願,以為他是在害怕,連忙安慰道:“哎呀,是個小朋友呢,真虧你來看這麼難的比賽啊,你喜歡圍棋嗎?”
“呃……”
“看來小朋友有點緊張,那我們換一位幸運觀衆吧,入場序号為77的朋友……”擅長圓場的主持人正準備轉移話題,卻被桑原老頭招了招手,附耳過去一聽,露出了幾分驚異的神色,“诶?什麼?”
兩鬓斑白的桑原臉上依舊挂着愉悅的笑意,難以解讀。然後,主持人再次握起了話筒。
“好的,桑原老師說,就由這位小朋友來回答!”他的同事已經走到光身旁,把第二支麥克風塞進光手裡,令人很難拒絕,接着他循循善誘地伸出手掌,“小朋友,你随便說一個地方吧,答錯也不要緊的哦。如果你是白棋,會下在哪裡呢?”
他是不是以為進藤光完全不會下棋?亮欲言又止地張開了嘴唇。
沒想到光絲毫不含糊,下意識就答出了一個他看到的位置,幾乎是秒答:“十一之13,托。”
主持人笑眯眯地重複着他的答案,已經開始構思如何找補現場氣氛了,“是嗎,十一之13,托,對吧。你很努力了呢。那我就來揭曉桑原老師給出的正确答案——”
就在這時,主持人的話筒忽然被身旁的桑原老頭一把搶走了。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