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谷震驚的視線中,對局開始了。
幽玄之間沉靜的光線總能讓人倍感安心。佐為還是初次來到此處,想起小光描述過的兩人在此迎戰塔矢行洋的過往,他仿佛看到那命中注定的對手就坐在對面,神情也随之凝重起來。平安時代以來就是如此,圍棋是禮儀與修養的象征,貴族們深谙書法之道,那幅張弛有度的水墨長卷是棋室最适合的裝飾,儀式感總能激發出棋手最大限度的潛力,的确是與“神之一手”相稱的房間。
但今天的小光,出手卻算不上從容。
上次應對白川七段時,他狀态不好還算情有可原,現在久原回來了,作息也努力調整到最佳,賽前還找了藤崎明對弈放松心情,這一刻的小光理應是狀态最好的小光。
可在森下茂男的重壓下,他的每一招還是猶如粘黏在棋盤上一般,無法行動自如。
“……”
佐為沉思着的問題,久原也看在眼中。
果然如此。進藤的綜合棋力毫無疑問變強了許多,可對局不僅看純粹的實力,也會受現場氛圍影響。那份過于執着的求勝心在經驗老道的森下茂男面前幾乎是硬碰硬,很難讨到好。硬度高到一定程度,金屬就會碎裂。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讓他立刻做出改變,也還是有些強人所難。
畢竟如果嘴上說說就能下出好棋,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終生無法進步了。
有沒有什麼其他的方法呢?圍棋不是單行道,走别的路也可以到達同樣的目的地,其他的方法一定是存在的……此時此刻的進藤最需要的是什麼?想清楚這個問題,這是教練的責任,久原木子郎——他對自己如此反複強調。
進藤是sai的分身。不過他迫切希望脫離sai的庇佑,從幼鳥的巢穴裡飛走。
這樣的進藤需要一雙新的翅膀,幫他離開舒适區。
森下的下法他已經吃透了,說不定在看到久原準備的資料前,進藤光就已經足夠了解森下茂男的習慣,畢竟在上輩子,森下正是進藤光在職業世界最親近的老師,雖然久原對此并不知情,但也大概感覺得到進藤對森下的了解。可有些時候,越是熟悉的對手,越難找到巧妙制勝的方法。
太熟悉對方的風格會讓他無法跳出框架、構思别的路數。
到底在哪裡呢?不受拘束的棋步,嶄新的棋路,前人不敢想的下法……久原隐隐約約覺得在哪裡藏着答案。
“進藤……在猶豫。是選擇太多了嗎。”
塔矢亮也是觀戰者之中的一員。他的新初段聯賽在三天後才會舉行,今天終于得以第一時間觀看進藤光的比賽。進藤光的糾結他感同身受。自己和父親對局時也總是這樣,就是因為太了解對方了,導緻進攻也總在意料之内,棋不能說是壞棋,卻也很難出其不意、巧妙取勝。
繼續這樣畏手畏腳下去的話……形勢不樂觀啊。桑原也不再同緒方閑聊,神色有些凝滞地盯着顯示屏上的棋子。高段棋手看這局棋代入感之強,讓他一時忘記了自己并非坐在棋盤前的弈者。
陷入泥潭了,小鬼。
但實力還是相當強勁。半年後的本因坊之戰,看來壓力也迫在眉睫了。
光本人的腦海裡自然也是一團亂麻。
明明今天沒有别的借口,他是打算堂堂正正與森下老師決一死戰的,可偏偏哪裡都戰不起來,黏黏糊糊的,完全稱不上暢快。
啊,好煩悶,這種不幹脆的感覺……得想辦法在這裡搶回先手才行……
可森下老師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嗎?
此時的森下雙手環繞在胸前,像在生悶氣。外界看來他的氣場仿佛一尊高達五米的青銅大佛,路人隻能仰視他,絕不可能正視他。他也沒料到進藤光這小子會這麼難纏。老道的棋手憑借經驗就能規避許多失誤,他以為自己應該能輕松獲勝,但一路走來,對手都緊緊跟在屁股後面、怎麼也甩不掉。
難怪和谷總說不可能追上進藤了,這已經不是實力差距的問題了,這種年紀擁有這樣的棋力,根本是老天爺喂飯吃!唉,要是進藤光是自己的弟子就好了!這麼千載難逢的人才……親手培養他成長的快感恐怕也是僅此一次吧。
“進藤居然和老師下得難分伯仲。”一旁的和谷人已麻,“這是真實存在的事嗎?那個誰都無法擊敗的森下老師!”
緒方已經了然地閉上了雙眼。
“他還沒習慣嗎,和高段棋士的交手。”
“喔?緒方君有何見解?”桑原感興趣地轉過臉來。
“棋力已經到位了。不過他還差一點素質。”
“素質?”
“——破釜沉舟的膽量。”
緒方似乎話裡有話。在塔矢行洋離開日本前,他尚未得到機會真正擊敗自己的恩師,也許他沒資格做出如此評價。但進藤的天分比他更高。若是在這裡停滞不前,就太可惜了。
桑原又發出了駭人的笑聲。觀戰室陷入了奇怪的迷之沉默。院生們隻是乖乖聽着大前輩們的對話,一個字也不敢說。時鐘滴答滴答繼續前進,計時器按下又彈起,膠着的氣氛一直延伸到棋院外的陰雲之間,晚風吹散陰霾,月亮終于從雲朵裡露出一條縫隙的刹那,棋盤前的棋手忽然彎下了腰。
“是我……輸了……”
光強忍住眼眶裡的淚水,臉上理智地控制着表情。
他不後悔。今天這局棋他下出了全部的水平,隻是事實就是他與森下九段實力相當,沒能赢說明運氣不佳,日後交手的次數多了,總有一次能輪到他獲勝。理性告訴他,他可以為自己的成長而欣慰。
但感性上,他還是很不甘心。
明明就差一張紙的距離了。在這麼近的地方!再伸手夠一把!說不定就捅破了這層薄如蟬翼的白紙!
他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夠?!
和佐為相比,他到底還差在哪裡?!
結束互相的鞠躬,從幽玄之間站起身離開時,光一直緊緊盯着前方,他想知道,一線之隔以外的勝利究竟離他有多遠,他還要往什麼方向奔跑,才能站上新的舞台。那目光容不下其他。佐為本想安慰他,卻也被那雙充滿戰意的眸子吃了一驚。
不過,有人正在幽玄之間外的走廊等待着他。這一次,對方不是塔矢亮,而是匆忙披上外套、似乎準備立刻走人的久原木子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