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沙漏繼續推進。
2001年暮春5月5日,名人戰決賽,進藤光如願以償遇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另一位對手。
“……緒方先生。”
光踏入對局用的房間時,緒方精次正在不緊不慢地擦拭着眼鏡片。決賽是在有馬當地一家有名的溫泉莊進行的,透過窗子,能直接眺望遠方山花滿開的山丘,但二人均無賞花的興緻。
在這場戰鬥中,再柔和的花瓣也會被殺伐之氣粉碎吧。
緒方頭也不擡,語氣仿佛在挑釁。
“最近勢頭不錯嘛,進藤。”
在研究會的時候他們經常交手,對彼此的套路都爛熟于心了。但真到了争奪頭銜的這一天,很難說是繼承了恩師志向的緒方更緊張,還是身為挑戰者的進藤光更緊張。
光握緊了折扇。
“我一直……想好好和您下一局。”
不是快棋,也不是研究會的讨論,而是正正經經在生死邊緣決一死戰。
他想看到最有殺意的緒方。
最好是刀鋒能直接割斷自己脖子的那種殺意。
光對這一局的執着也是有原因的。他重回過去已經兩年了,而佐為正是在這一年的5月4日,在酒店房間匆忙與緒方下完了最後一局棋,翌日就在光的房間裡消失無影了。如果命運真的無法抗衡,說不定今天,佐為就會又一次不告而别……
站在光的角度,他無論如何都想代替佐為得到緒方100%認真的回應。
緒方感到了莫名的壓力。
“過去的一年,我對你失望過。”他将眼鏡重新戴回鼻梁上,往上方推了一厘米,冷冽得像絕對零度的小行星,“雖然以你的年齡而言,你有這種程度的棋力已經算是天才中的天才,可我總覺得……還是第一次對弈時的你更叫人膽戰心驚。”
第一次對弈……嗎……
光微微張開了嘴唇,又合上了嘴唇。似曾相識的對話他應該在哪裡聽過。
于是他露出了無比燦爛的微笑。
“其實……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那一局是佐為和緒方下的。一如上一世門脅對他遲疑着說出的評價那般,他們都間接證明着佐為曾來到這個世界,那是無比讓光欣慰的認可。不過,為了接近那個“更叫人膽戰心驚”的目标,他也在時刻不停地努力着。不遺餘力。
緒方被他的回答弄迷糊了。但棋是不會說謊的。一旦開戰,緒方就不得不再次清晰地認知到這一事實——
幼小的雛鳥,不知不覺就成長為了咆哮的巨龍。
他是想證明現在的自己比那時的自己更強嗎?為什麼?為什麼會有如此執着的念頭?
火焰幾乎灼傷了緒方的眼睛,他屢次無法直視棋盤,明明那隻是幻覺,卻叫人莫名感到滾燙。
平生初次,盡管他潛意識裡不想承認,緒方感到了心生退意的本能。
開什麼玩笑!他可是穩居二十代棋手巅峰的第一人!自從塔矢名人隐退後,理應無人能阻攔他的鋒芒!平心而論,緒方對自己的棋藝有絕對的信心,總擅長以刁鑽難解的“手術刀”給對手看似完整的防線來上一刀、庖丁解牛般将對手大卸八塊,這樣銳利的自己,何來退意之說!
緒方夾起白棋,力争将局勢拖入激戰。仿佛是為了掩蓋那一瞬的退意,他加倍猛烈地殺入中腹,簡直就在對黑棋宣戰:放馬過來!
你沖得進來,也逃不出去。
上他的鈎,就隻有一死!
然而,棋局進行得越深,他眼中的光線就越渾濁。
“緒方老師面對進藤總是很着急。明明賽程上來說,是養精蓄銳的緒方老師比較占優勢……”讨論間内的倉田都看不懂了,不過他糾結了兩秒,就擺出了“如夢似幻”的眯眯眼,“是這樣嗎,他也感受到進藤的威脅了嗎,今天的緒方老師才最有趣!好好吓吓他!進藤!吓得他以後再也不敢玩塔矢名人那套!愛冒險的棋手我最愛了!好!允許你在我的扇子上簽名!”
一旁的新初段和谷吐槽道:“這就表白上了……倉田老師完全忘掉自己才剛剛輸給進藤了……”
吐槽歸吐槽,那棋盤上的一舉一動,還是鎮得和谷幾乎無法順暢呼吸。
進藤不愧是天才,沖配合挖,直接把白棋的右邊整個打穿,就像巨錘狠狠砸碎了敵軍牢不可破的城牆。曾以為決戰會在城門進行的守軍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好一招聲東擊西。
如此一來,白棋隻能舍生搏命了。黑棋也不是毫無弱點,如果白棋放棄劫争、走沉穩路線,也許還有勝負逆轉的機會。
機會……真的有這個機會嗎?
心亂如麻的不僅是觀戰者,棋手自身更是夾在思考的縫隙裡,艱難平衡着每一步取舍。時間不算充裕,纏繞攻擊會加大計算的難度,一旦聽任直覺下出随意手、勝負就會在那裡揭曉,再無轉圜餘地。但是……這小子!竟然如此貪婪!
就算能赢7目也要争8目9目10目,他不僅要赢,更要盡可能多地赢!這一刻的進藤似乎在如此威脅。
真正的殺人誅心!
貪棋是圍棋的大忌。這是塔矢行洋無數次教導過他們的道理。但到了現在,這個道理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竟顯得如此單薄無力,猶如一片暮秋的枯葉飄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