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浪打得船舫起伏晃動,霍凜當即面色難看,卻還強撐,等柳奇在船上巡視一圈回來,他已經蔫蔫地倚着船舫欄杆。
柳奇:“……”
想想也是,西北水流不豐,霍凜怕是首次見這麼寬廣的河,會水已是難得,隻是……柳奇忍不住又看一眼,霍凜瀕死時都不是這般虛弱無力,仿佛連眼皮子擡一下都費勁,真是納罕得很。
柳奇走到霍凜身側:“要換船嗎?”
畫舫之類行船速度沒這麼快,也更為穩當些。
“不必。”霍凜虛弱地睇目,他強撐着支起身體,突然整個人僵住了。
“那艘畫舫……旁邊那個就是姜少娴?”良久,霍凜開口問。
明明問的是姜少娴,可話語裡好似藏着别的什麼人。
柳奇沒在意,他聽到姜少娴的名字就渾身緊繃,趕緊順着霍凜視線望去,河流上往來船隻頗多,霍凜所看之景很快就順河飄走,消失在他們眼前。
柳奇緊張:“你看到了姜少娴?他沒看到你罷?”
在姜少娴那邊,霍凜可是個死人啊。
霍凜翻身坐回船艙内,神色幽暗地抱着他路上随便買的劍,沒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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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他們終于到達幽州渡口。
霍凜阿姊霍芙嫁的是當地謝姓大族,為防被認出,霍凜拿了半片面具覆臉,柳奇徑直帶他去敲謝府的門。
門房小厮開門後先是懵懂,待柳奇惡聲惡氣地現出雁翎刀後,小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跑去找管家。
霍凜心中一沉,雁翎刀做不得假,而小厮的神色更是說明西廠錦衣衛來過。
他們就裝成西廠錦衣衛在廊下等着,謝府管家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問起霍芙,那管家露出輕蔑神色,面向柳奇時轉為谄媚:“謝府遵照督主之令已經休妻,請二位大人轉達姜督主,謝府唯西廠馬首是瞻,半個時辰前已經命人去莊子幫那母女倆自裁了。”
自裁……
霍凜面如寒霜,垂在身側的手被捏得咯咯作響。
姜少娴做事當真狠辣,竟一個霍氏血脈都不放過。
謝家人也人面獸心,他阿姊的女兒何嘗不是謝氏的骨肉。
霍凜忍着,忍到柳奇把那謝府管家騙出來,他當即以刀抵住對方脖頸,威逼對方帶他去莊子。
命懸一線,管家哪敢不從。
而二人趕到莊子時,霍凜正看見謝府的仆從拿白绫縛住霍芙的脖頸,白绫寸寸收緊,他阿姊兩隻腳在地上頹然掙紮,繡鞋也掙落了一隻。
孩童的哭聲更是狠狠刺痛了他。
霍凜眼中漫上猩紅。
柳奇捂了孩童的眼,不讓她看到血濺三尺的血腥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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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暮時分,霍芙醒了過來,殘陽似血,暮光從窗牖射進來,刺痛了霍芙的眼,緊接着,她聽見一聲低喚:“阿姊。”
霍芙撐起身子看去,正看到了霍凜,他眼底泛青,憔悴得不行。
霍芙脖頸被白绫扼住時并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她知道是自己幼弟及時趕到救了她跟女兒。
眼下屋内陳設跟莊子上的大不一樣,應是弟弟安頓好了她們母女。
“凜弟。”霍芙對霍凜露了個虛弱的笑:“辛苦了。”
幽州和西北相隔甚遠,霍府橫遭劫難,她身為女兒無法趕回去支撐弟弟不說,還讓弟弟來救她。
霍芙夫君給她休書時就告知她了,要他們霍府死的是西廠。
姜少娴要霍氏血脈一絲一毫都不留下,所以連霍芙的女兒也得一起死。
霍芙一直撐着,想盡辦法拖延,還好撐到了霍凜趕來。
霍凜上前,替霍芙掖好薄衾:“莊子上,我和人布置成了遭劫的樣子,阿姊無須擔心,暫且在此地小住即可,想回西北的話,過一陣讓郭紹來接你。”
霍芙點頭,一幅鴛鴦戲水的繡圖從她袖中掉出來,自從接到霍凜定親的消息後她就在繡這幅圖,已經快繡成了。
霍凜的視線直愣愣落在這幅繡圖上,魔怔般,久久移不開視線。
已經被看見,霍芙幹脆把繡圖攤開給霍凜看:“還差一點才繡好,這是阿姊給你備的新婚之禮。”
霍凜眼中浮現一抹顯而易見的痛色,他跌落山崖後一刻也沒停歇過,忙得他來不及想任何有關崇嫣的事,現在猛然看到霍芙為他繡的鴛鴦戲水圖,與崇嫣的種種又浮現在他腦海裡。
包括他在船上那匆匆一瞥看到的景象——
畫舫中,崇嫣在對一男子笑。
那男子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陰郁文弱之氣,跟那水兒很相似。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原來他就是姜少娴。
付珏所說的話是真的,崇嫣對他下毒,為了助她哥哥覆滅霍府。
明明牽情之毒已經解了,霍凜卻好似還中着毒一般,喉間一片腥甜。
霍凜壓下這股腥甜之感:“不必繡了,成不了親了。”
崇嫣給他下毒,她還是姜少娴的妹妹。
他不會娶仇人妹妹。
甚至,他将來對崇嫣也不會手軟。
“好好,阿姊不繡了,”霍芙不敢再刺激霍凜,連聲答應,霍府遭難,來幽州救她的隻有她弟弟一人,或許她弟弟喜愛的女子已經死了,那她剛剛所說的話就是在誅她弟弟的心。
“唉……”霍芙歎一聲,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霍凜剛剛說的是讓郭紹接她回西北,而不是霍凜送她回西北。
“……你呢?你身為霍府世子,不回西北嗎?”霍芙盯緊了弟弟。
霍凜擡眼,直面霍芙探究的視線,搖曳的燭火映照着他俊容上,明暗交錯,許久,霍凜道:“我把西北交給林鳴之主事了。”
金烏西沉,燭火狠命地上下跳了一下。
兩雙相似的眼睛對視,室内寂靜無聲。
“交給林鳴之?”半晌,霍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滿臉不贊同:“霍家世世代代鎮守西北,你怎麼輕易就交出去,父親要是泉下有知,定會罵你不配姓霍。”
霍凜輕勾唇角,自嘲:“确實不配姓霍。”
接手霍家軍的人沒有比霍凜更合适的了,可他卻選擇讓親信扶持林鳴之,哪怕他做了諸多安排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
比起忠義,他選擇了私欲。
他要複仇,進入東廠當個鷹犬,以東廠之力毀了姜少娴的所有。
眼看霍凜步步後退,霍芙沒由來的心慌,忙坐起身喊:“凜弟!”
“阿姊,再見,”霍凜拿出半片面具遮面,轉身走出院落,柳奇已經在院落門口等他。
“霍凜!”霍芙光着腳追了出來,追得氣喘籲籲。
霍凜同柳奇一起走入黑夜裡,他沒有回頭。
因為他從此刻開始是魏淩遲,一個東廠鷹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