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黑衣人踩着奇怪的路線進了那看似平平無奇的正院。
一棵合歡樹沉默地立于院中,一旁的石桌石椅上還帶着深夜低溫沁出的水霧。
寶知從身後取了長畫匣子,借着冰白的月光緩緩展開。
正是這裡。
就是這棵合歡樹。
梁禮九年前帶着這幅畫歸京究竟是何意?
太子端詳了一會畫,忽地開口:“寶知?”
寶知擡首,直直看向那鳳目。
月光給女子的芙蓉面鍍了一層柔和的白暈,将那素來冷冽的眉目都染上一層風情。
一直模模糊糊的梁寶知終于顯得清晰而明朗。
“寶知?”
“寶知。”
他呢喃着,猶如情人的動情時缱绻的呼氣。
寶知心中輕歎。
不愧是太子,不必她多解釋,便敏銳地捕捉關鍵。
寶知。
梁寶知。
太子忽地起身,比着畫上【寶知】右腳所踩之處尋到那地,毫不猶豫地用匕首掘開。
果然,不過幾息便露出一雜着石沙的木盒。
那木盒小巧卻古怪。
上邊雕刻着好些文字,皆是無序地列着,叫人看不出章法。
太子輕輕吹去字上浮沉,轉身将盒子交給寶知。
寶知接過盒子卻不着急,隻是握在手中左右看着。
九年前寶知的父親埋下這盒子時心中想的是什麼?
唉,她不知道,也許等以後她成了母親時會知道吧。不過父親和母親心中所想亦有不同,等孩子出生了再問問邵衍吧。
邵衍會是一個好父親,就像寶知的父親一般。
她自顧自想了好久,連想到旁的時不自主流露出笑意都未察覺。
太子隻是看着她,并未催促。
寶知,寶知,寶知。
有很多人喚過她的名字,可是有誰知道梁大人是如何在典故中尋着,給他第一個孩子取下這個名字。
寶知長長歎了一口氣,向太子伸開手。
太子沉默一會,将手上的匕首遞給寶知,便見寶知沿着畫上【寶知】繡線邊緣小心地割着。
兩人一人蹲着,一人站着,目光皆随着那雙白皙修長的柔荑所動。
終于寶知将畫中【寶知】的邊緣破開,小指探了進去,那厚實的繡線勾出的小孩在小指的拱托下露出一個歪斜的笑。
寶知勾出一份泛黃的折紙。
太子終于肯蹲下了,挨着她,兩人像是雨後冒出的蘑菇般低頭看着那小小黃紙。
帶着老舊的黴味,并着若有若無的暖香,寶知展開了那紙。上頭隻抄錄了一篇文章,蓋是從什麼遊記中摘來。
要說有何處特别,這紙或是被茶水浸泡過,下邊留下一道長長的拖痕。
寶知看了看,取下固着頭發的步搖。
她從南安侯府出來時除了這隻步搖外什麼也沒戴。
這是她在成安攜來的箱箧裡發現的。
十九歲的梁禮在手劄中記下這麼一天。
「與晰這些日子總是恹恹的,我問他,他說喬家大公子打了他一頓,不許他靠近喬四姑娘。我說是因為失了面子嗎?」
「他說因為不能再見到喬四姑娘而苦惱。我覺得這樣沒精神不好,所以押他去檎雲嶺。」
「跑馬确實叫人神清氣爽,可不想還遇見一姑娘打石階上跌下……我們一同在外邊的石凳上等着裡頭人說話……喬六姑娘好像疼的不行,咬的嘴唇發白,我說姑娘這發簪很别緻,她說這是她父親親手所制,在笄禮上送給她的。」
「她父親待她真好。」
「等我以後有女兒了,也要親手給女兒打上一個發簪,叫她母親也同喬夫人那樣在笄禮上将發簪插進女兒的發髻裡。」
十九歲的梁禮不知道自己在二十二歲時真的有了一個女兒,而在二十七歲時提前為他的女兒親手打了一把步搖,也不知道他和他十九歲那年一見鐘情的妻都無法參加女兒的及笄禮。
可就是這樣,還是提前布下種種,為女兒的将來謀劃。
寶知垂着眼眸,鴉羽般的長睫蓋去眼底複雜的思緒。她将步搖的簪身懸在紙張上邊,不偏不倚,正好與那道茶水印子合上,月光透過步搖上的镂空,落在紙上,恰好獨出幾個字,與步搖金片遮擋下的陰暗對比鮮明。
寶知記下那幾個字,在小盒子上找到對應的位置,隻一從左往右一按,便聽一聲清脆——盒子開了。
裡邊是一塊小小的墨玉,由一串小小的暗紅色絡子連着,底下壓着一張輿圖。
寶知将東西都給了太子。
太子取過後并未着急起身,他歪着頭,散下的長發間若影若現出一張側臉。
她的悲傷連同暖香快要把他吞沒了。
“父皇挺着最後一口氣,待到東宮見到孤時才肯合眼。”太子道。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好似在陳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孤被母後推入密道後躲了三天才被四舅尋到,出來時發覺小叔已成皇帝。”
寶知忽然笑出聲來。
本來不該笑的,他們應當悄無聲息地來,再悄無聲息的離去。
可是現下,她就是想要笑。
是的,書中說的不錯,真正的安慰不是勸慰什麼【往前看】、【未來會更好】,而是陳述自己更加悲慘的遭遇。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
多麼殘忍的笑意。
可是對比着太子,她太幸福太幸運了。
寶知真高興。
就讓她在她父母所設下岐黃術的庭院裡放肆一回吧。
最後再讓父母保護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