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成親,我本定是要來的。可硬是勉強自己,怕是平白添了晦氣。”
寶知忙道:“不是的,寶知從來就……”
“噓噓。”她溫柔地打斷。
郡主娘娘一面輕拍寶知的肩背,眼神卻沒有定焦,定定望向前面的瓷瓶,隻覺自己好似被撕扯成一片又一片。
“十七年前,我那狠心的女兒便……便丢下她母親。那麼一個溫柔、懂事、漂亮的孩子。一把火,呼。”
她用聲息道:“沒了。”
郡主娘娘陷入了回憶,恢複清明的鳳目染上陰霾。
“我隻有一個女兒。便是她死了也不得收殓。”
“有時我會夢見她,狠狠打她一記耳光,問她為何不肯苟活,再熬一熬,起碼活着看到大仇已報。”
“這樣……決絕。不要她的母親,不要她的孩子。”
“可她親自點燃了複仇的火焰。若不是這把火,暗無天日的時光還要再久些。”
“我幼時讀話本,見惡人說道幼兒早逝,她在雨中捧着孩兒屍身,一步一步入閻羅殿,求滿殿神佛,要索命便索她的命,莫索她兒子的命。”
“我那時多年幼,隻覺可笑,又覺痛快。”
“可做了母親後才發覺自己的狹隘。”
郡主娘娘的聲音忽地響亮,情緒愈發激烈。
她吞咽着喉間的苦澀,将手拱托着,似是捧着謝皇後的焦屍,晶亮的淚痕自顴骨徐徐而下,逐漸爬滿凹陷的臉頰。
“我曾一度命人尋覓高人,隻求鬥轉星移,起死回生!尚且能走動時,跪倒在各神佛前:哪路神仙若是要以一命抵一命,盡管将我的命拿走,将我兒還來!”
一顆滾燙的水滴落在寶知臉頰,随即愈砸愈兇,顆顆砸在寶知的心上,激起一團又一團的灰燼。
那淌淚将寶知的肌膚燒出點點痕迹,寶知沒有說話,可那沉甸甸的重量和小鳥一樣微弱的呼吸噴灑在郡主娘娘的心口,實實在在地叫她得到寬慰。
其實郡主娘娘這般坦白剖析自己,并非是想從寶知這裡得到一些口頭上的寬慰。
這些話日日萦繞在她心頭,已經将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郡主娘娘是南安侯府的定海神針,所有人都可以脆弱,所有人都可以膽怯。
故而她必須符合衆人心中的期待,永遠風雨不動安如山,否則無須外頭殺進來,内裡就先死一大片。
可終究是有血有肉的人,長久的壓力與驚慌連同疾病将她掏空。
她整宿整宿地無法入睡,即便是最昂貴的藥材,同銀子丢入水中無異,隻聲勢浩大聽見響聲,卻不見效。
這些話她藏得許久了,再不說,便永遠無人知曉。
“你五歲時那般瘦瘦小小。碗裡的飯盛來多少便硬是塞進肚子,也不敢說多,撐得路都走不動。我罵你,你總摸着肚子笑,下次還是不敢說。”
寶知忍不住為自己辯解:“我是怕生呀。”
郡主娘娘微微一笑:“我知道。”
“我知道的。”
她知道寶知的所有,知道她的小心翼翼,知道她的擔憂。
可郡主娘娘不是仙子,正如月兒總要落下,她也不是萬能的。
“在輩分上你算是我的孫輩,可在心裡卻是我老來得女。”
郡主娘娘将寶知從懷中輕輕推開,将床頭左右按了數下,登時一暗箧緩緩滑出。
郡主娘娘便從中掏出一紫檀小木匣。
“你若不來尋我,我也是要遣人送來的。”她将木匣塞進寶知的廣袖裡。
“算是我的添妝。旁人都沒有,隻獨你一份”
她耗盡了所有力氣,疲乏倒回榻上,寶知忙取了床頭的茶盞倒了點滾水,伺候她喝上一口。
郡主娘娘虛弱道:“回去吧。”
寶知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寶知走了,待回門攜姑爺來拜見您。郡主娘娘要保重身子,莫擔心。”
郡主娘娘有氣無力,已無法回應,隻閉着眼揮了揮手。
寶知退到外間後便讓丫鬟們進去照看,剛要踏出正堂,就聽裡間傳來女人的呼喊。
“寶丫頭!”
寶知剛擡起的腳即可收回,拎着裙擺匆匆返回。
“莫怕。隻要我有一口氣在,決明堂的碧紗櫥定是為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