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一聲:“是我太貪心了,隻顧着自己,不考慮你的處境。”
男人的側臉脆弱而倔強,在寶知眼裡充滿了神秘,隻誘使她去探索去觸碰。
他又這般真誠。
能不能不要被理智禁锢呀!心底的小人呐喊着,掐住另一個冷臉小人,使勁搖晃。
被掐住的小人在這樣真心的坦白面前潰不成軍。
“不是的,隻是我,唉,我摸不準你。”她艱難開口。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突破口,她既然能說出第一句,接下來的語句大珠小珠,順理成章地落玉盤。
“我這人就是這個臭毛病,郡主娘娘也罵過我。”
“我總是心中把所有人都設想為壞人,防備着,若是對方真做出我不喜之事,我對其的防備就有了順理成章的理由;而對方的行為叫我不痛快,我也不會過于猝不及防,感到被背叛。”
“旁人說什麼,我總是下意識去懷疑。在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說話隻說一半留一半;做事更是,旁人不說我不做,便是說了,我也将其想念打半折,隻掖着藏着。”
邵衍呆呆地看着她,隻覺她既可親又可愛,自己的小心思在這樣一個受難者面前根本不足一提。
她扭捏着說回他們之間的事宜:“我隻擔心你說的隻不過是嘴上一帶,可心底在審判我。若我真的插手,日後你會以此為話柄,指責我越界。先頭你也指出來,我總是逃避。唉……我……我就是太害怕被傷害了。”
她的聲音低下來:“這也許是找借口——我寄人籬下多年,行事間少不得受此影響。”
寶知說了件舊事。
“我記得六歲那年,海城舫舶來點甜飲子,蔣家送了些給大伯母。大伯母疼愛小輩,全然留給我們這些孩子。有一日大家相邀去大伯母院裡嘗鮮。”
“大伯母隻道除開飲子,還要什麼點心抑或什麼忌口隻管同丫鬟說。”
她停了下來,聳肩一笑,裝出一副輕快的模樣。
邵衍了解這種面臨尴尬回憶的前兆,從一旁小幾上取過茶盞叫妻潤潤喉,輕聲道:“然後呢。”
寶知鼓起勇氣回憶道:“我提了要求。”
她深吸了一口氣,便是再想起這事,她都為自己的不懂事而尴尬:“我提了。我說我不喜歡碎花生,也不喜歡紅豆泥,還有我那份鹹點心不要加蔥末。”
“等到丫鬟端上來時,我才發現,除開三表姐的那份,其他孩子的皆是一樣規制。”
寶知沖他一笑:“我沒聲張,都吃下去了。”
邵衍的瞳孔驟然聚焦為一點,心疼地說不出話來,隻将懷裡的女孩緊緊抱住。
傻丫頭。
有些事落到他身上,邵衍自然無多所謂,可是若是她受委屈,他定是不肯依。
他竟沒有比此刻更希望能回到過去,讓二十一歲的邵衍抱住六歲的梁寶知。
他現在有自己的府邸,倉庫裡有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每月有比肩其他天潢貴胄的進項。
六歲的梁寶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誰都不得叫她看臉色。
寶知反而安慰他:“大伯母是公道人,但在下人看來,我便是身為客居的孩子,怎能得寸進尺。”
“侯府為了庇護我與喻台,同燕國公齊太妃公然打擂台,若不是侯府,想來我們能否留有一條性命都是未知數。更不逞還為我們請西賓,吃穿用度上皆是比肩府裡正兒八經的少爺姑娘。在這等大是大非面前,不過是一些細枝末節境遇而已,我若計較便真是豬油悶了心。”
“不過,從這件事我明白,旁人可以客氣,但我不可以當真。不是在自己的家裡,總是步步謹慎些,難免行事上顯得拘泥。”
“你擔心我也是這樣表面一套背裡一套的人。”邵衍一語道破。
寶知深藏的話被他說出,不禁臉紅。
邵衍隻去尋她的手,緩緩相扣。
“你會知道的。你會知道的。”
這些話她藏于心中多年,終于有個口子發洩出去,隻覺渾身輕快不少,可見邵衍眼裡滿含心疼憐愛,她卻覺得他好單純。
他都忘了自家如何成長起來。
一些暗裡的不平等,寶知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人人趨利避害,讨好掌權人,輕待旁人,這是再正常不過了。
她泰然自若得很,不喜歡蔥末,強忍着吃下去就過去了,隻消得下回推說不喜歡點心。
反正梁家有的是糕點鋪子,想吃什麼叫外頭送就是。
寶知對物品的厭倦感産生的太快,以至于還未到燃起興趣就已經索然無味。
故而衣裳首飾對于她而言也是身外物——穿哪件不是穿。
隻是喻台那裡都要是最好的,府裡有的喻台也得有,便是沒有,她氪金都要補上,更不必談外頭的新鮮玩意。
并非是她所謂節省自己來補貼弟弟,那未免也太高看寶知的道德了。
寶知自居為京城梁家家主,家中僅有她與喻台,添上另一平行宇宙的時光,她超出喻台足足三十餘年的歲數,自是視其為子輩。
父母之愛其子,為其計深遠。
她隻希望喻台可以成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人,想來到此境界,也算無愧于「梁寶知」。
思緒飄回,見男人難掩滿目痛心,寶知心中啧啧。
可憐的邵衍。
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