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絕沒有!”
他慌張起來。
“我在旁院裡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不是床榻不好,而是我思慮過多。我……我有點害怕,想守着你,所以就過來了。”
說到這裡,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剛剛……嗯……你看到了吧……”
寶知未應,隻将自己往邵衍那裡挨了挨。
“我知道,男人自小接受的教誨便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實際上,我其實……其實有些愛落淚。”
“眼淚是無法解決我的困頓。我不願拿無關的人出氣,可傷害自己後就沒有力量來解決面對的問題。故而背地裡總會偷偷哭一場,隻發洩一下,等過後就有勇氣接着處理事宜。”
寶知懂他的意思:“無外乎男女,隻是理性與感性作怪。”
“什麼是理性,什麼是感性?”
她盡量說得通俗易懂:“昂,理性就是……冷靜克制自己的情緒,快速分析現狀提出數個解決問題的方案。感性就是更關注自己的感受,抒發心境,遵從意願。”
亞裡士多德絕想不到,在平行的東方古國裡還有自己的弟子正勤勤懇懇傳授理論。
邵衍理解了,笑道:“那一個人定是理性和感性的結合,隻看不同情景下是西風壓東風抑或東風壓西風。”
正是如此!
沒想到丈夫舉一反三,甚至有了進一步的批判思維,沒有一棍子認定一個人身上皆是理性或感性的因子。
真好,真是太好了。
她頓時神清氣爽,甚至覺得頭痛都減輕不少。
“有困意嗎?”
“不困。”邵衍通達了一個新世界,也是興奮得緊:“是不是我擾你了?”
“沒有,我想說說話,可又怕你困乏,白日裡讀書就要犯困。”
“不礙事。我明日,不對,今日,預備着跟席玉一道去拜碼頭。”
他們又嘟嘟囔囔了一陣拜師要帶的禮品。
“你那時睡不着,是在想什麼?”寶知随意挑揀了一個話題。
邵衍未如常那般順其應答。
這是什麼了不得的答案嗎?
她開了個玩笑:“怎麼了,難不成想旁人沒有想我嗎?”
“又瞎說。”他愛嬌地揉了揉她鬓邊的青絲。
許久,久到寶知以為他睡過去時,邵衍開口了:“我想起幾樁往事。”
“我父親被大伯父遣去尋老南安侯,提出交換條件便是将他同我母親寫入玉牒。”
“雍王後院裡那麼多的庶出叔伯,不是人人都能上玉牒被稱作雍王的兒子,更不逞兒子生兒子。偌大的府邸,興許小徑上一着破布嚼草根的便是某個王孫。”
“我未記事時便被抱離母親,同一群堂兄弟住在一個院子,四五個孩子配兩個奶媽子。我很小就學會讨好人。并不誇張地去評述,在那個境遇下,沒有所謂主仆之分,所有孩子都要讨奶媽子的歡心。”
“我記得我十歲以前,若是送飯來,就跟同屋的兄弟們一起跪在一個嬷嬷面前,一個挨着一個磕響頭,嘴裡還要感激嬷嬷賜飯,磕了後就去案幾領一盤吃食。”
“那時年幼,無人教導禮儀,懵懵懂懂得很,哪裡懂得禮儀尊卑。偶然其他房下人撞見,并不阻止,反而助纣為虐。況且能進王府做事,還是被稱作一聲嬷嬷媽媽,要麼是主子的陪嫁,要麼跟管事沾親帶故。貴人們之間親親相隐,下人也是人,怎麼不會呢。”
“更何況我們和孤兒有何區别——爹娘疼愛的怎麼挪到這種公用的院子。”
“我算是頂頂幸運的,大伯父厭惡我,可總歸是上了玉牒,狐假虎威能冠以公子之稱,故而有月例,可作為王孫按份例分來最多隻有一兩,連世子夫人院裡灑水丫鬟月例都有一兩。”
“這點錢也被那兩個嬷嬷收入囊中。”
說到這裡,他忽然輕輕喘了口氣。
寶知伸手去摸他的臉,幹燥一片,面皮子滑膩卻冰冷無比。
邵衍驟然側身,将她緊緊禁锢進懷中。
“先頭……先頭與我同屋的,一個是十九伯父的庶子,一個是廿八叔的庶子。”
“我們是被排擠到一個屋。邵珉見我一次定是要捶打一次,久而久之,無人敢同我說話,反而會通過欺淩我來讨好邵珉。”
“十九伯父的庶子比我們都年長,我喚他伊哥。他是十九伯父出公差時帶回的姑娘生下的。他娘親是客棧掌櫃的獨女,被所謂京城而來的貴人氣度折服,被花言巧語騙了身子,在那偏遠小鎮走了一遭三書六禮,回京才知道上當受騙,被關進不見天日的後宅,被七八個姨娘欺負。”
“結果生産的時候吃了不幹淨的東西,身子大傷不說,伊哥自娘胎出來就帶有病根,渾身乏力,且要溫補。待到伊哥十歲時便走了。她前腳剛被擡出去,伊哥後腳就被送到我們院裡來。”
“伊哥很好。是我有記憶來,第一個對我很好的人。他娘沒法請夫子,便親自教他讀書認字。”
“就是伊哥教我打的算盤,也是他為我開蒙。”
“他教我禮義廉恥,我才知曉以前一直被老嬷嬷折辱。”
寶知往上鑽了鑽,将自己的臉貼上丈夫的臉:“如此看來,确實是好兄長。”
邵衍卻沒有繼續贊美,冷靜道:“正是因為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那樣善良天真,所以才會在一個蠱蟲盅裡被吃得連一點私房都沒有。所有人擺出一張可憐臉,他沒有上玉牒,沒有月例,就溫柔地将包袱裡東西送出去,左送一點,右送一點。等到荷包裡倒出的都是落葉與塵土,才在嬉笑中明白自己被耍弄了,将母親辛苦攢下的薄本散了個精光,被趕到最差的屋子。”
寶知能理解,邵伊被保護得太好了,而他母親隻教會他善良,還未教會他自保便撒手而去。
她無意評價,邵衍便自顧自說起另一人。
“廿……八叔的庶子……”他說得艱難,寶知即刻察覺邵衍所說的往事可能便是與此人有關。
“他叫邵伶。他父親排行廿八,是側妃陪嫁丫鬟的孩子。”
這算是背後評議長輩,邵衍也有些不知如何正确措辭:“廿八叔……面……若好女,京中人稱……小潘安。他在世時,我曾經見過一次……驚為天人并不為過。所幸他是被養在側妃膝下,故而小時逃過一劫。”
逃過一劫?
漂亮的男人。
寶知抿了抿唇。
不怪她亂想,畢竟在她原先的時空,耽美小說曾經貫穿了她的青春期。
“廿八叔并不像其他叔伯那般,後院裡莺莺燕燕。邵伶說過他爹爹很愛笑,還會使長劍。”
“等廿八叔及冠時,側妃為他定下一門親事,是側妃的親外甥女。本原定好廿八叔出去遊學回來後就成親,可半年過去後,廿八叔回府卻帶回一個抱着肚子的大同女人”
“側妃氣壞了,将廿八叔打得下不了床。現雍王伯父同廿八叔一起長大,情誼深厚,勸他将孩子打了,再把人送走。畢竟他的未婚妻是侍郎的掌上明珠。結果廿八叔不肯,還同二伯父大吵一架。就此被厭棄。廿八叔隻當自己已經成婚,在王府外租了個二進小院。”
“比起我們,邵伶幸福好許。隻是在七歲那年……廿八叔母外出時遇見舊友……一夜未歸,廿八叔出去尋她,亦然未歸……然後……嗯……反正後來邵伶就被送回王府。”他說得含糊,寶知卻聽得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