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你是真的想過要改朝換代,不是嗎?”
懷裡的女人未出聲,安靜片刻後仰起頭親了親邵衍有些青點的唇角:“所以我說,我們勢均力敵,旗鼓相當。”
“那為什麼現下轉換了心思。”
寶知道:“因為一路而來所見所聞吧。他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皇帝。我看見百姓因地制宜,地方政務通和,一切皆是休養生息。雖然我确實恨他,可若是發動戰争,這些百姓何其無辜?這樣的我,又與邵聞璟有何區别?他分明知道我是極端之人,偏偏要來壓制我,便是縱容了惡果。”
她沉重地搖了搖頭:“我不行……我做不到。興許我是廢物吧。我真的無法因自己的報複而讓長江淮河南北一路的百姓陷入戰火。我做不到。太可恥了。我做不到。”
“且不說動機是否立得住腳。即便真這般做,其一,現下梁家的宗主是我祖父親弟弟的長子,在令月之亂前隻不過因祭祖事宜往來通信過,現下雖親近些,可也是遠方的堂伯。我大剌剌過去,堂伯父如何會選擇自家退讓扶持我登基,憑我畫大餅?”
“其二,倘若理想化條件,當真有朝一日‘牝雞司晨’,我粗粗一算,慢則十五載,快則五年,我才能在治理朝政、平衡各方勢力方面勉強抵上現下的邵聞璟——要知曉我并不如他那樣自小便是接受帝王授課。在此方面,他彼之我先于十多年,我要追趕也要時日。那我姑且算之須得五年,這五年裡我如何不會被牽制,我又如何能容忍自己被牽制?”
寶知聳了聳肩:“我都未當上皇帝呢,僅僅設想旁人分權而便要發怒了。”
“由上點為基礎而分析,我方才說‘後宮徒留你一人’也不是貪圖你的身故而随口編造幾句來糊弄你。倘若真有那麼一天,這事斷然由不得你我的——至少五年之内不行。安安也不能子憑母貴成為太子。先不說你是前朝宗室的尴尬身份,這江山一旦改姓梁,難道梁家就會容忍這榻重新流入别家?梁家頭一個就拿你和安安的心頭血慶功。而想來還未登基,我的不知哪位堂兄堂弟……哦,也可能是哪幾位堂兄堂弟們便會由宗族裡改名換姓送上主營供我享用。日後興許我生下□□的畸形後便會悄無聲息地‘病逝’或‘暴斃’。”
屋内徒有女子淩淩的冷靜叙述,隻聽得邵衍後背似有鱗片劃過,令人頭皮發麻,他的手不自主掐緊女子的手臂,自家卻渾然不知。
“而其三,若是真有這麼一日,那謝家人都活不了了。”
“我想要得到最高的權力就是為了一個平穩的生活,可偏偏什麼都得不到,最終成為孤家寡人。我的付出和回報完全不對等,太慘烈了。也莫說成為皇帝後想要什麼人沒有,我不行,我是個眼界低的孬種,我隻要屬于我的。這一點我倒是挺佩服邵聞璟,貪得無厭得心安理得,對上他的下限——我自愧不如。”
“偏偏他是個好皇帝。”
“為什麼他偏偏是個好皇帝呢?可為何他偏偏有私心?安安還不滿四歲,比宮中小皇子還小上一些。”
“其實……其實,”邵衍下定決心,正直的心壓過私心:“我與安安落難,其實打頭并非是今上所指使。”
寶知雙目微微放大。
“那日,我們經一處險崖,見路邊來了個血人,攔路求救,才知姨父在山南畔的官道遭匪寇陷阱,我本是單刀前往,半路就遭了殘匪,才擊退幾人,就見勝邪領兵而來,倒押下幾人,剩幾個之中有一人還為小頭目将偷偷溜來的安安壓做人質。談判間,我說我是朝廷命官,替換小兒,交接之際,我剛同安安擦肩,勝邪突然暴起,提刀便砍向我,口中道我勾結匪寇。同他一道的侍衛皆大吃一驚,同我一道交接人質的小侍衛下意識擋下那刀,口中道此中怕有關節,應不若先按下,待報今上再做定奪。下一息,”邵衍歎息一聲:“那小侍衛便被勝邪反手砍掉了腦袋……随即現場亂成一團,我反應過來便同他交戰起來,他見機一把奪過安安,将孩子丢下懸崖……”
寶知亦已沉默。
一切的一切,原是一念而起。
“好這崖藤漫長,令我們父子二人緩和一陣,可我的一隻手也折了,昏死過去,待醒來後才發覺身處一片黑林之中。我同安安勉強挨了兩日後,夜裡我發了高燒,醒來後便在這桃莊的,我便取了你外祖母的姓做了自己的姓,養了幾日便被關押起來。半月後也不知為何便被放了出去,因我說我是備考的學子,那鄭門的管家校考了我幾句,在學堂給我按了份差事。起碼還留了條性命不是嗎?”他怕言語太沉重,最後故意賣了個風趣。
寶知道:“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他就沒有過錯嗎?勝邪同他朝夕相處,是他心底的蛔蟲,真的不知道他所想?不過是他為了明面上好看。”
邵衍長歎一聲:“君子論迹不論心罷……”
轉而,他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所以你一定要去文州。待到南安侯蘇醒,而姨父也歸京後再做打算?”
寶知輕輕擊掌:“正是。我堂伯父為人雅正,倒不是蔣家半路出家的表面功夫能相提并論,做不出下三濫地求榮之舉,我梁家無需如此,也不屑如此。早在令月之亂時他便隐晦提醒我要小心邵聞璟。隻可惜……年少輕狂……不過在若非堂伯父留的暗樁,我怕是一時半會不得出京。”
雖是落了俗套,再是孤拐獨立的寶知也須得承認,關鍵時刻,流着同樣血脈的宗族往往是再好不過的避難所——親親相隐,古人誠不欺我。
她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邵聞璟掰手腕時的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