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盛從鼻子裡哼了聲,滾燙的一杯滿滿當當的茶捏在手上,一點都不怕燙的意思:“晚上八點就更新,現在幾點了?老子的通信都他媽跟下豬仔似的,一個接一個,你說急不急?”
一開口就暴露了用茶葉虛假宣傳的“甯心靜氣”。
茶水的湯面上劇烈地晃了一周,一滴沒灑。
白月舒搖了搖頭:“沒有。”
王部眯起眼,盯着他,語調上揚:“什麼意思?”
白月舒語調平靜,帶着一種奇特的漠然道:“新宇宙那邊估計也算到了很多人想抄他家水表,防備比以前翻了個倍——可靠消息,非它内部人員隻要踏入重要廠區五公裡範圍内就可以去和上帝當同事了——我不暴露的前提下又隻有兩天時間,我怎麼查?所以,那就退單啰。”
一些沒有把握的委托無憂可不會沒頭沒腦就接了,也根本不會讓雇主下一錘子買賣的高級委托,退單隻退一部分定金,不算虧。
王華盛啜了口茶,聽到他一臉事不關己地來一句“退單”,“呸”了一聲,不知道是對人還是單純吃到渣了,重重地放下杯子,沒好氣道:“好輕松一句退單?! 你來當家好不好?我告訴你,這個任務可不是隻有一家委托人,我們這離新宇宙總部近,所以連帶着其他洲區分部接的任務一起給了咱們。親愛的白執行官,你知道這單加起來一共有多少嗎。”
白月舒沒和他嗆聲,安安靜靜地坐着聽他說,不知道在想什麼。
王部長瞪了走神的員工一眼,倒是意外地沒計較,自己也靠在椅上,閉目思考。
白月舒垂眸,看着剛剛在部長被退錢刺激下碰灑的茶水,斑駁地灑在桌子上,點點星星像看不清的命運軌迹。半響,開了口:“真查到了,又能有什麼大用?”他語氣裡帶上了點清醒的嘲諷:“新宇宙技術壟斷到什麼時候,我們就得聽話到什麼時候。不說是一次莫名其妙的更新,就算它想燒天,大把人在後面跟着拱火,我們拿什麼拆台?雞仔看清了扼它脖的手,也翻不出天。”
王華盛翻了個白眼,不耐聽他說這個,揮手趕人,道:“去你的,你才雞仔,事辦不好開口閉口那麼怪氣,跟誰學的,怎麼越長越像望……旺旺了。”這倆天事太多,恍神中差點說出那個名字,自覺失言,趕緊閉口,祭出部長權威,叱道:“行了,沒事就趕緊走。例行報告用最快的速度交上來,快滾吧!”
白月舒不知道自己和王部家那條叫旺旺的狗像哪了,但他不想去沒事找事招惹一個煩悶中的上司,揮了揮手,不帶一片雲彩地告辭了。
走出門外,白月舒又恢複回來時候的面無表情。
鬧歸鬧,他和王部都清楚地知道,這次絕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毫不誇張的說,這是整個國際誰都無法置身事外的問題。
讓王部長壓力這麼大,那就不止委托人急了,無憂内部其實也急,無憂的所有總部怕是開了很多次會。
事情大約是這樣的。
就在三天前,新宇宙集團發布了一則沒有任何内容預告的更新公告,公告全球用戶于三日後,也就是今天在世界标準時12點即東八區時晚8點準時登錄等候更新,否則銷号處理。
這個銷号可不同其它,根據新宇宙“一身一生一号”的規定,銷号就代表着無法再次使用M-01設備了。
至于更新内容的告示——新宇宙表示,那是啥,能吃嗎?反正話就先撂那了,它倒是不“強求”,隻是告知一下,進不進随便,各國法律想找它,也好,不過估摸着也得排到期限後。
為什麼一家集團……就算它很有錢,就算它全世界都有分部,就算它用戶覆蓋全球,也不可能大過那麼多國家,為什麼就敢這麼嚣張呢?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
新宇宙的創立者李繼熙是曾經的智能界泰鬥李新盛教授的兒子,其于去年就已經壟斷了全球的虛拟世界行業,并且同時涉獵金融等多個行業領域,還都占了一席之地。
當然,它最核心的還是M-01系統和配套的自動維生艙。
有媒體這樣調侃,政府隻能管理人類的肉身,而新宇宙承放着人類的靈魂。這一次突兀詭異的更新公告發布後,相較于民衆的猜想抱怨看熱鬧,各大政府、企業、家族都在分别打探消息,顯得尤為憂心忡忡。
白月舒眉頭緊鎖,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
獨屬3A執行官的辦公室大且亮,但幾乎沒有什麼多餘擺件,顯得有些冷淡。
裡面的辦公桌上一個人正埋頭伏案,正是白執行官的專職聯絡員,虞雅。
她正從全息投屏中摘取此次任務信息,并逐字抄在紙上——無憂在任務報告管理上相當變态,不管任務成功與否多少等級,都要撰寫電子版,并附加紙質版報告,且還有硬性的字數要求。比如白月舒這一次的調查屬A級任務,那就得3000字以上的報告——就算失敗了也一樣。
虞雅看上去頗為焦頭爛額倍感為難。這不是她第一次寫A級任務報告,卻是她第一次寫失敗的A級任務報告,隻好硬湊字數,恨不得把每一個字掰扯開來。
“……在中午十二點多時候準時吃了午餐……晚上和中午一樣在下榻酒店……他們的窗簾拉了起來,視野很清晰……”
聽到腳步聲進來,知道是誰,她頭也沒擡,繼續奮筆疾書。
白月舒慢慢踱進來,瞄了她一眼:“雅姐,現在還沒寫完,王部要罵死人了。”
若他沒有記錯,從回來路上他把任務詳細發給對方開始算起,已經有一個小時了吧。
聞言,虞雅把視線轉移到對面俊雅青年身上,幽怨道:“我已經把你那兩天吃多少飯,每頓多少錢都加上了,還差個800字。”
向來認真嚴謹的聯絡員,幹不來水字數的事。
白月書笑了笑:“算了,随便寫寫得了,左右晚上還有這大事等着,他們隻是要一個任務的完結狀态罷了,不會太關注這份報告的——實在不行我替你送一趟後勤。他們應該不會對我推三阻四的。”
虞雅聽完,捏了下眉心,說起另一件事:“報告的事先不說了,不過這次任務算失敗的話,你隻有半天的調整期——”
她慎重打量了一下白月舒的臉色,沒看出啥情緒,才開口:“現在他們說局勢不明,都還窩着,沒人去接委托。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先去搶個好點的活?以前咱們隻能接到A級上的那種又難又長的任務,這次去做個B級,就當放松一下?”
白月舒搖頭:“現在大家都窩着,我不做個出頭鳥。”
虞雅琢磨道:“其實……我以為會不會隻是杯弓蛇影?未必是什麼大變動,頂多是利益使然的問題。之前新宇宙在發布會強調很多次絕不踩線,所以……”
這套話在白月舒耳朵裡甚為熟悉,這也是目前網絡上流傳最廣的說法。
他轉過身,歎了口氣:“不踩線不是絕對不碰。像無憂,雖然咱們口号天天喊着‘為你分憂’,但能真正被接待的,你看是誰。你再瞅瞅外面那些短工幫,真有煩惱來無憂,連大門都不一定進得來。别人說啥都能信,長這麼大還沒被人賣呢。”
虞雅知道自己有些僥幸心理了,正有些歉然,聽到他調侃完公司調侃自己,佯怒:“姐比你還大,要賣也先賣你。你這張嘴,萬一王部調錄像呢,這麼說自家的。”
白月舒并不在意,他剛跟王部會面,知曉他估計正在為晚上的部署焦頭爛額,沒那麼多時間:“現在還有事嗎?沒有我下班了。”
“哦,隻有晚上一個緬懷……”虞雅在腦子裡翻了翻日常安排,猛然發現說錯了,脫口的話來了個急刹車。
她合理懷疑自己今天寫報告寫的腦子進了水,不然這麼重要的事也能忘。在白月舒面前,任何有關那人的事都要慎而重之地對待。
話已出口,她隻能繼續接下去,并盡力顯得不那麼生硬:“……活動,不過隻是走個形式而已,不強求參加的。”
白月舒聽完這話,倒起了一些興趣,把準備走的腿收了回來:“緬懷活動,在今天?我怎麼一直都不知道呢?”
虞雅無奈,隻好含糊道:“就六年前那場‘716’林園行動……這幾年的‘716’你不都在出任務嘛,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白月舒記得那場林園行動。
事實上幾乎每個無憂人都能記得那次寫在曆史上的行動。那次行動的委托人是華國的軍方,酬金十分可觀,無憂幾乎将華國周邊區分部的裝備和人力都調了過來。但也就在那次,無憂方折損了不少人手,甚至還有一位3A執行官。
——因為那次行動的保密性,白月舒不是參與人,他隻大約知道損失如此之慘重,在于對方似乎随行有一個頂尖的網絡黑客,将他們的追蹤系統、智能武器都反制了,甚至在空中迫降了無憂的“人機”三組,沖散了華方部隊,不得以,由純人類四組暫時頂上。可惜相比于任務執行官裡專精重武器的一組,研究輕型武器的二組,機械程度很高持有機甲的三組,之前一直不受總部重視的四組裝備落後,以緻最後損失慘重,隻能用慘勝來形容。
要知道加上去年才“考上”3A的白月舒,無憂整個亞洲分區現在隻有七名3A任務執行官,足以見3A執行官們的珍惜程度。那名犧牲的執行官好像是叫紀……紀望遊?白月舒認真地回想了一下。
雖然同在四組,他跟那位執行官錯開了六年,似乎很少交集,除了一個名字,幾乎沒其他印象,連相貌都是模糊的。
虞雅望着面前突然陷入沉默的青年,十分的懊惱擔憂,恨不得把自己嘴端回家縫上。面上青年玉質金相,雖然近幾年愈發冷淡寡言,但在包括她的這些相熟的老人那裡,還是正常的。
至少比六年前那個狀似瘋癫的青年要好上很多——那個拿着波動數據收集器,在整個園區不舍晝夜地搜尋,隻為一個在理論上都幾乎不可能的可能的青年。
正在虞雅絞盡腦子想法補救的時候,白月舒先開口了。莫名其妙的,他一試圖回憶起那位同僚時,心裡總冒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茫然,焦灼……具體什麼他說不上來,遂放棄了,很好說話道:“行吧,既然我都那麼多年都沒參加過,也不差這次了。替我上一柱不對,三柱香。我先走了,謝謝雅姐了。”
見他沒有探究的意思,虞雅偷偷松了口氣,十分真誠地說:“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