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帝是被嗆醒的。
粘稠的液體順着氣管和呼吸縫湧進他的肺部,讓他漂浮在一片虛空中的意識瞬間被扯回地面,還未睜開眼睛就感受到壓迫般的窒息感,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在此之前,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半睡半醒意識斷斷續續的狀态,不間斷且難以忽視的疼痛提醒他自己還活着,但又始終無法清醒。
有時他甚至能感覺到自身骨骼與血肉融化坍塌所發出的聲音,那些悉悉索索的流動感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整個人變成了一灘稀爛的淤泥,依附于肉/體的人格随時面臨着解體的風險。
而當他終于醒來,求生的本能令他試圖擡起手觸碰四周,摸到一片粘膩且潮濕的膜,柔軟且富有彈性,像是某種光滑的肉壁。
那些味道奇怪的液體仍舊環繞在他的周圍,有一些嗆進口腔中,嘗起來一言難盡如同蟲屎。
他用力去推那軟壁,本以為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掙脫開來,但下一秒他就感覺自己的手指間覆蓋上某些鱗片一樣的東西,輕而易舉地劃破了這幾乎悶死他的厚重肉膜。
昏暗的光線灑落下來,他全身裹滿液體一頭跌進這微光中。
試圖将手掌撐着地面站起來時,他看見了自己手指上冒出來的那些細碎的黑色鱗片。
薩克帝:“……”
終于适應光線,轉頭去打量自己爬出來的地方時,更為令人震驚的事實讓他沉默。
位于身後的是一枚被劃破的蛹。不久前他剛從那枚蛹裡滾落出來,敞開的破口就像凄慘剖腹産後還沒來得及縫合的傷疤,一些棕褐色的液體淅淅瀝瀝地流淌着,灑得一地都是。
他認得那些液體,一般來說蟲子破蛹後,會有一些在蛹化過程中被排除抛棄的廢渣殘留下來,就像蠶蛾破繭後排出的蛹便。
所以他确實是被一口蟲屎給幹醒的。
這一事實造成的沖擊,甚至讓薩克帝短暫忽視了自己身體的異變。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紅鹿宮的床榻上,書記官克萊因·楊在他的床前俯身,喂給他最後一勺蜜露後,遵循告别禮親吻了他的手指。
而下一秒,他在蟲蛹中醒來,身邊無死角環繞着液态粑粑,回憶中蜜露的滋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粘膩組織液的味道直沖腦門。
他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繼而掃視自己的身體。
這裡的環境看着像是破舊的貨艙,一道緊緊封閉的艙門,牆壁上曲折蔓延的筋膜血管一樣的紋路,表明這裡是蟲子的據點,甚至是某個孵化室。
在他四周還散落着一些半幹癟或破損的蛹殼和空掉的卵,而那些泛着灰白的的殼裡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其中一些表皮還帶着燒灼的殘痕。
這很不尋常。在蟲母時期,蟲族的卵有着頑強的生命力,脫離母體後倘若沒有遇到合适的環境,便會陷入漫長的沉睡期,直到周遭環境變得适宜孵化,才會從沉眠中甦醒。
沒有監控,沒有太多的居住痕迹,好像這隻是一個被遺棄的艙房。
而薩克帝自身除了心态有些不穩定外,身體倒是給出了良好的反饋,絲毫不存在長期沉睡後獨有的四肢乏力感。
相反,他感受到難以忽視的饑餓,以及充沛的力量。這具全新的身體是天生的捕食者,在恢複意識後便迅速融入環境。
手指間覆蓋着黑色的鱗片已經隐沒進皮膚中,在視線能看到的地方,一些黑色的花紋順着他的小腹向脖頸處攀爬。
胸腹交接處裂開了細細的呼吸線,掩藏在皮膚與鱗片之下,封閉口鼻時他的身體依然可以自由呼吸,對氧氣的需求不再那麼強烈。
當他擡動手臂,感受到肩胛處一些不協調的地方,于是反手摸去,卻摸到了一些細微的、凹凸不平的縫隙。
他知道那是什麼,是雌蟲收攏背部翅翼的地方。
手臂、胸腹,一切都顯得如此的陌生。
他可以“看見”面前的一切,不僅僅是物體的色彩、形狀,還可以無師自通地感受到物體表面的溫度以及不遠處的一些零散熱源。
陌生的氣味充斥着鼻腔,與其說是被聞到,倒不如說是像是被信腺直接感受到。
他分辨出棕褐色蛹湯的氣味、牆壁上蟲巢的黏締組織的氣味、血液的氣味,以及剛剛被他撕裂的蛹殼所散發的鮮活的、柔嫩的肉汁般的氣味。
更遠一些的地方有着風的味道,但暫時沒有其他蟲類的氣息在四周徘徊。
身體後方,一截黑色的長尾輕微擺動着,每一個關節都泛着金屬骨骼一般的幽青光澤。
他很想假裝這東西不是從自己的後腰下方自然生長出來的。當他感到煩躁時,那玩意兒晃動了一下,就像小狗尾巴那樣,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
薩克帝徒手掰斷過太多的蟲子腦袋或者翅膀,他對于對方種族生理構造的了解,說不定比對人類的理解更透徹。
他人生的前半截,正處于人類和蟲族打得最不可開交的時候。
倒黴的人類族群經曆了白色皇帝時期前後三百餘年的異種污染,又經曆了銀河泛共榮圈的分裂,最後迎來了蟲潮的入侵。倘若将那些由他斬/首的蟲族頭顱連在一起,他毫不懷疑可以在随便兩個星球之前拉出一道太空橋。
所以他對于自己的現狀立刻做出了判斷。
突然變成了快被自己殺絕種的生物,surprise!
然而很快,薩克帝便沒有多餘的閑心繼續思考下去。
難以忽視的饑餓感變得更加鮮明,幾乎燒灼着他的身體内部。他嘗試在腦海中呼喚自己的塔艦,不出意外毫無回應。
理論上來說,他與自己的塔艦同步率長時間保持在80%以上,屬于深層精神鍊接,對方應該保持随叫随到。
曾經的人生逐漸走向末尾時,人類和蟲族正處于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态中,在經曆了“試圖對惡毒鄰居采取以武服人”的長期鬥争後,暫時互相按不死對方的兩個種族以銀河系的銀心為分界線,相隔而居。
走鋼絲一樣的和平帶來了虛以委蛇的交流,雙方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短暫的文明融合,時間河的構想應運而生。
以初代星艦法赫納的殘存數據為基礎,人類建立了初代數據天穹。一旦時間河的設想成真、将數據天穹接入其中,新誕生的銀河系内環網将改寫兩個種群的曆史。
它是通路、是港口,也是群體意識的遺迹。
薩克帝的塔艦,在同操縱者有着深層精神鍊接的前提下,隻要接入時間河,哪怕橫跨半個星系,也會對自己的主導付以回應。
但現實是,面對他此刻的呼喚,對方沒有任何動靜。
于是他放棄浪費時間做進一步的嘗試,在饑餓的催促下轉身走向那殘破的蛹殼,皺着眉注視了三秒鐘後,蹲下身去,挑了一處沒被棕褐色蛹便沾染到的地方,撕咬起來。
像是在吃一塊口感略硬的牛皮,鮮明的肉汁芬芳令人唾液加速分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