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信息巢具有相當完善的自我修複功能。
它和星艦就像是兩個完全背道而馳的例子。隸屬于人類的人造智慧種擁有健全的“人格”,卻依然需要外部維護。
薩克帝本人就是一名合格的機械師,隻要不攤上核心動力爐熔解這樣的大事,單純地敲打敲打循環系統、維修星能接收闆,他自己就可以完全勝任。
而大信息巢則不同,它沒有真正意義上自己的思想,即便瀕臨解體,發出的求救信号也像是某種設定好的本能程式。
但與之相反,它的自愈能力簡直如同活物。
格拉和雄蟲們一起,在維護方面可以做到的事情并不多,巢體遍布的突觸和脈絡包裹住一整個“主機”,收攏那些撕裂的傷口。
眼下他需要做的,是盡快完成大信息巢的解析,拿到完完整整的控制權柄,并且在巢複原後,讓之前轉移出去的那部分數據再次回流。
為此他将最新型号的連接栓直接搬到附近,方便時刻接入。
比較出乎意料的一點是,格拉在大信息巢内搜索到了許多相當奇怪的東西。
那些加密的信息碎片被隐藏在角落,直至這次解體事件前,幾乎從未被任何蟲發掘出來過,就好像巢本身掩蓋起了這些碎片。
很難用一兩句話去概括這些東西,它們大部分屬于人類。
從零散的詩歌,到宗教與曆史,五花八門零零總總,按照編号所能找到的最早一份記錄來自于兩個大循環前。
就好像原本密封的水桶破了一道縫隙,其它雜質無差别地自這道縫隙中緩慢滲透進來。
比如眼下,格拉正在閱讀的就是一份關于白色皇帝時期的曆史評論。
他的人類語大多來源于卡姆蘭的殘留影像,因此在閱讀晦澀資料時會顯得力不從心,很多複雜的詞語令雄蟲琢磨不透含義。
但他依舊能夠明白,撰寫這篇評論的人對當時的人類族群感到擔憂——彼時人類因為異種的侵蝕而疲于奔命,整個種群陷入疲憊,文明滞留在原地。
“……對于深空危險帶的探索已停滞太久,近一百星年來所有開拓項目在馬普茲科學院的倡議下暫時擱置,我們偏居在安全區内,而這一安全區尚在不斷縮減……”
“……星核能源礦的産出在逐年增長,因開采星核能源而遇難的工人數量已攀升到一個可怕的數字,但龐大的能源流向不明的地方……在關停所有深空項目的當下,馬普茲科學院對于能源礦的需求似乎達到了一種異常的地步……”
雄蟲快速浏覽那些碎片式的資料,這是曾經的他無法理解的東西,而其中一些描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讓他的目光長久停留。
“……人類對于未來的信心一再縮減,民用醫療設備和生産設備所使用的技術仍舊停留在上個世紀,大量勞工成為消耗品……”
“……而我們活在一個繁華的泡影中。高等宜居星和功能性星球的環境差異已經割裂到了一個難以忽視的地步——在最低等級的能源星,以千百計的工人仍舊赤/裸/身體、每日毫無防護措施地深入地下,為首都星及其衛星挖掘出源源不斷的黑色黃金——他們幾乎終生無法離開礦區,月工資隻有不到一百裡瑟,這意味着他們不吃不喝連續工作五十年,并且幸運地沒有遭遇任何異種污染,才能在死前為自己購買一支塵肺病延緩針。”
是一樣的。
格拉想。
這就是眼下的核心基因族群的現狀。
雄蟲坐在大信息巢裡,身邊沒有其他同伴。
在發現異常數據後,他便安排肖帶着那些雄蟲和傷殘的雌蟲去外圍進行數據測量,隻留他獨自置身巢的深處,通過信息連接器進行着淺層鍊接。
他大概明白了為什麼自己的伴侶時刻處于無知覺的憤怒中。
因為這宇宙裡類似的事情時時發生,無從根絕,哪怕換了個種族也一樣。
十大直系基因族群壟斷了所有高精尖的科技手段,中低等種蛻變為無知覺的野獸。雄蟲、幼蟲、以及一切失去戰鬥力的雌蟲被咀嚼吞噬,就像十數個大循環之前那樣,最終成為護養王蟲的泥土。
他們的誓詞,他曾經對着薩克帝述說的誓詞,“我會啃食你的殘骸,一起變為安貢底部的血漿與淤泥”,不僅僅是對王蟲的效忠宣誓,也不僅是對于靈魂伴侶的承諾,而是真真正正的曆史。
他和薩克帝,包括克拉克、包括亞瑟,甚至是所有的武裝種和灰翅族群成員,可以說都是被庇護于這森嚴等級下的受益者。
雄蟲知道人類的上一任皇帝。
停戰時他尚且處于幼蟲期,受到自己族群的疏離和排擠,徘徊在餓死和被遺棄的邊緣,實在沒有更多的精力去關注其它事情。
無論蟲族和人類的戰鬥結果如何,他自己的生存境遇也不會得到任何改善。
也正是因此,他以往壓根無法将那如同恐怖傳說的可怕形象,和抱住他,笑着親他、欺負他的黑色核心種挂鈎。
他所認識的薩克帝從劫掠船上突然冒出,一把将他拎出深不見底的泥潭。
但直到紅太歲出現,他才慢慢地把兩個身影重疊起來。
格拉斷開信息連接器,暫停了整理和閱讀。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拒絕并恐懼于去探究自己伴侶的過去,因為他害怕那過去會将對方帶離他的身邊。
可現在他想去了解。不是因為人類皇帝的特殊身份和血腥戰績,是因為他要知道蟲族未來會走向什麼方向、了解他的伴侶所作的每一項決定背後的理由。
閉上眼睛被牽着走很容易,一切重擔都将落到領路者的身上,跟随者隻用牽緊對方的手就行。
他不要那樣。
執行作戰任務的黑色核心種,尚不知曉自己的伴侶下決心要好好學習人類的語言和曆史。
他正和彙合至一處的武裝種艦隊,對着闊翅種做出瘋狂挑釁。
原本一向正面硬杠的武裝種迅速體現了何為近墨者黑,跟着薩克帝打配合、刷地圖的這幾個小循環令他們迅速變狗,矜持這東西一旦放下就很難再撿起來。
黑壓壓的艦隊嚣張地守着第三象限和第四象限的分割區,并且時不時越界踩一腳,就差沒在邊境線上跳踢踏舞,仿佛在大喊“來打我啊,來打我啊”。
第四象限區的鄰居被他們的挑釁氣得夠嗆,恨不得無視紅太歲的震懾将他們痛毆一頓。
這是克拉克想見到的結果。
新任亞王蟲要讓所有的核心基因族群知道,哪怕分裂戰令灰翅種減員三分之一,也不會有任何蟲能夠跨過他,将手伸進這片栖息星域。
而之前所有的冒犯,都會被一一清算。
但與幹脆利落的行事風格相反,一整天銀灰色雌蟲的氣壓都很低,沒有任何一句多餘的話。
跟随着克拉克的那部分艦隊清理完整片自家的星域後,同樣在兩個象限區的分界處虎視眈眈地集結,就差沒把“等着我馬上越界去削你”給弄個橫幅挂在戰艦身上。
足肢種和闊翅種壓根沒敢硬碰硬,隻是遠遠地蹲守,甚至準備随時開溜。
它們聽說北方戰場的屠夫在下克上的死鬥中吃了大虧,也親眼看到舊王巢被炸飛,總覺得說不定這倒黴鄰居會自此元氣大傷。
結果戰争瘋子還是那個戰争瘋子,剛恢複就敢爬起來開始挨個砸門算賬。
更不用說對方身旁那隻突然冒出來的黑色核心種,壓根看不出族群特征,肯定不是灰翅種,卻偏偏在一向排外的灰翅族群中混到了二把手的位置,并在之前的混戰裡咬得它們嗷嗷叫。
流氓一樣圍着勢力交接區轉了半天,灰翅族群的大部隊才撤去。
薩克帝火速将最近的哨崗星球都做了标注,一邊過星圖一邊在腦子裡确定掃圖順序。
等回到巢穴區,他已經大概有了規劃,給克拉克發去簡略報告。
對方極短地回複了一句:“來會議巢穴。”
這是整整一天的時間裡,銀灰色的雌蟲第一次纡尊降貴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