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搞不明白。”
武裝種領隊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好像某種讓他不适應的觀點正不顧其自身意願地,一股腦灌進他的腦子裡。
那根有力的灰黑色尾巴甩得噼啪作響,正如其複雜的心情。
“你們可以不那麼艱難……我完全有能力保護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蟲不受到傷害,不是每隻蟲都像恩一樣希望上戰場。”
以格拉的立場而言,這是聽起來相當諷刺的發言。
然而巧的是,他具備大部分雌蟲不屑于擁有的耐心,也具備大部分雄蟲無法擁有的表達能力。
所以他可以心平氣和地同克裡曼聊天。
蟲族排斥弱小。
他需要理智且冷靜,并且意志堅定不為所動,才能讓面前的雌蟲意識到,他是一個“合格的交談對象”,而并非隻會無助畏懼、歇斯底裡鳴泣的被保護者。
但如果一隻武裝種想要随便找個雄蟲聊聊,他隻消往面前一站,對方就不得不戰戰兢兢、謹慎憂慮地仔細把握其說出的每一個字、并且拼命試圖滿足任何不合理的要求。
可能深灰色的雌蟲自己都沒弄清楚這種抗拒心态從何而來,但本能讓他對潛在的權益分割、利益争奪抱持着警惕。
對克裡曼而言,雌蟲是他的天然利益共同體。
他可以居高臨下地以庇護者的身份去保護弱者、去有選擇地傾聽部分苦難,但仍會不由自主地排斥以平視的角度和被支配者交談。
“你覺得卡拉可憐、需要你的庇佑,所以你可以為他低下頭顱、放慢腳步。”
輕聲細語地同對方說着話,雄蟲白色的精神觸須慢慢地撫平對方那些焦慮、毛躁的情緒。
“謝謝你願意這樣做。”
“更多的蟲覺得這些無所謂,但是你看到了,并且向他伸出了手。”
“你認為雄蟲是同類嗎?”
格拉問,他淺色的眼睛甯靜地注視着不安的武裝種。
“是。”
對方愣了一下,作出回答。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反應。
如果同樣的問題,在薩克帝啟程前往卡姆蘭之前拿來詢問面前的蟲,對方可能會給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雄蟲過于弱小,和我們并非同類。”
——“他們無法争鬥,毫無用處。”
“所以你渴望的一切,我們也同樣會渴望;你所擁有的一切訴求,我們也同樣會擁有。”
格拉握住對方的手,輕輕拍一拍,像是在安撫蟲崽那樣——武裝種糾結到開始摳桌子,還自以為小心謹慎沒有被發現。
“沒有見過天空的飛鳥會永遠歌唱、不知愁苦。”
“但是它們飛翔過一次之後,就再也不願回到籠中。無論那籠子如何華美精緻、堅固安全。”
“我沒有……”
克裡曼張了幾次嘴,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的舌頭遠沒有格拉那般靈巧,滿腔愁苦郁悶卻尋找不到合适的說辭。和雄蟲談話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每次都會給他帶來一點全新的沖擊,打碎他之前根深蒂固的認知。
“我并不是想把你們……把卡拉關起來。”
白色的蟲笑了。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隻是溫和地看着尾巴甩動的雌蟲。
“有空的話可以多和卡拉、多和肖聊一聊。”
“我想卡拉需要一個通用語老師,而他很信任你。”
任何變化都很難一蹴而就。
即使是最堅決的改變,也一定經曆過漫長的鋪墊。
現在武裝種領隊盡管走得磕磕絆絆、步履維艱,卻不再無視和忽視。他和薩克帝都不需要激烈地讓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而是讓克裡曼自己去看、去想、去問就好。
并且對方的雄蟲恐懼症也确實該治治了。
每天炸鱗十幾次,對鱗片本身實在算不得什麼好事。格拉免不了懷疑在未來的某一天,克裡曼的鱗片會變得松動易落。
雖然雌蟲全身的鱗片都可以無數次疊代、重新生長,但他還記得薩克帝在打赢喀特拉後,盯着自己斑秃的尾巴陷入巨大悲痛的情緒味道。
然而在格拉結束了這次談話、将新标注完的工事圖發給對方,準備起身離去時,武裝種領隊坐在原處突然發出了疑問。
“這些,是你選擇薩成為伴侶的原因嗎?”
“就像他從未接受第二隻雄蟲,隻要你那樣。”
白色的蟲因為這意料之外的發言而微微怔住,随即笑着搖搖頭。
“是,不完全是。”
“很多條件和因素決定了我會希望成為他的伴侶。”
譬如強大、溫和、能力卓越,又或是尊重、訓練、不遺餘力的教導。任何一項拎出來,都可以成為無可厚非的擇偶加分項。
“但是我愛他這件事本身,和那些都無關。”
當一段激情式的情感趨于穩定之後,旁觀者和身在其中的主角都會對此覺得索然無味。因為維持它,需要每一個參與進來的生物違反自己喜新厭舊的天性。
蟲子和人類都是動物的一員,喜歡新鮮的、喜歡強大的、喜歡多種多樣的,複雜和多變意味着高容錯率,意味着子代的樣本能夠得到擴大。
所以在卡姆蘭看過無數部人類電影的雄蟲,往往隻看到人們求偶成功、成為彼此的伴侶的場景,故事便在喜悅與淚水中戛然而止。
但活着并非那樣。
活着需要面對繁衍欲望消退後的疲憊、需要理解他那看上去無所不能的強大伴侶也是一名會流淚的普通人類、需要接受即便是薩克帝也無法随心所欲操縱這個宇宙的事實。
克裡曼坐在那裡,陷入思考。
一根筋的執拗腦袋以後還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才能想清楚自己、想清楚雄蟲、想清楚一切同這個世界的關系。
從小巢穴隔間出來的格拉迎面撞上匆匆走來的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