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嶽是一座城。
金玉鑲嵌,美人如雲。
而這城中的第一美人聽說那個性格古怪,脾氣暴躁,還好吃懶做的紀家二公子——紀慕人。
“好吃懶做”的紀慕人正蹲在水井邊,雙手搓洗盆中衣物,他擡頭一看,陰陽嶽白霧遮天,雪飄十裡,厚重的雲層中隐隐有一股墨色黑氣缭繞其中。
紀慕人的手凍得發紅,他放下水色衣物,手指一擡,指腹上晶瑩水珠順掌心滑向衣袖,瑩瑩指尖沖那天上一點,正對濃稠黑氣。
“李嬷嬷,你看那天上,怎麼有一團黑雲,莫非那盤着什麼吃人的妖怪?”
李嬷嬷雙手一叉腰,沒什麼耐心地往天上一瞧,皮笑肉不笑道:“二公子,老奴知道您不想洗衣服,但您弄髒了夫人最珍愛的衣裙,也沒有讓别人來洗的道理,咱們夫人也是慈悲心腸,待您如親子,這不怕您一個人做不利索,讓老奴在這陪着您洗,那您就該一鼓作氣賣點力,洗好了,老奴也好去幹自己的事——”
李嬷嬷前後不搭地說了一通,二公子是一句沒聽進去,他就盯着那稠到化不開的黑氣,發起呆來,不知怎地,一股悲涼湧上心頭,有種欲哭無淚之感。
那黑氣在雲層間胡亂急蹿,忽地像是被他盯得一哆嗦,竟“轉身”俯沖下來。
紀慕人眉心微蹙,慢慢站起身,腰間一串紅線捆綁的銅錢發出叮當響聲,他眯眼一瞧,見黑雲之後還跟着一道模糊影子。
是什麼東西在追它?
紀慕人一擡手,不自覺道:“到這裡來。”
“什麼?二公子,您讓誰過來?”
李嬷嬷跟着轉頭朝天上一望。
忽地雪風襲來,冷氣從天而灌,一團裹挾雪屑的黑霧砸進院中水井,清澈冰涼的水猛濺幾仗之遠,那力量直接将李嬷嬷重重掼出,砸在立柱上摔落在地。
而另一邊濺起的水花隻輕輕落了紀慕人半身,就好像有人用什麼力量将水往回收了大半。
紀慕人伸頭往水井裡看,如絲般飄撞的黑煙正往水井底部蹿,他盯着黑氣,一陣莫名的感激油然而生。
突然間,腳下蓦然一震,地上冒出白煙,周身奇冷,紀慕人剛穩住身子,院中随即罡風四起,視物不能。
他的衣袍蹿進蝕骨雪風,冷氣貼着他的身子遊移,又從衣領湧出,紀慕人倒吸一口冷氣,肩頭墨發纏着發帶打在臉上,眼睛吃痛地眯了起來,風雪中,一道黑影一閃,下一瞬迎面襲來,紀慕人心一驚,先低頭看水井。
黑氣還沒有完全下去。
他身子往前傾,幾乎要蓋住井面:“快跑!”
襲來的黑影就停在他眼前,紀慕人一眨眼,狂躁的罡風就裂了一條縫,那細縫中隐隐現出一張唇來,那張嘴唇線詭異地好看,紀慕人平視着,想起祖母屋中裡供着的神像。
神像是他出生時,一個落魄道士送來的,說是可以保紀家剛出生的孩子一生順遂,但他爹爹紀丞常年經商,是陰陽嶽最大的商戶,拜的是财神爺,紀丞除了财神爺,誰也不信,于是揮手打發了道士。
後來不知怎地,這神像被祖母收下了,就放在自己屋中,每日念叨着保佑紀慕人平安長大。
紀慕人第一次見那神像,就覺得很美,特别是那張唇,每每望着都會盯上許久,就好像神像要開口說話了似的。
而那張唇,此刻就出現在他眼前。
紀慕人望呆了,不知是不是幻覺,他見那張唇翕張,随後又緊閉,就好像唇的主人在看見他時,愣了一下,下意識啟口想要說什麼,隻是一瞬,又隐了回去。
紀慕人黑眸一動,在模糊間,瞧見對面一閃而逝的下颌角,似乎是那人轉身走了,連帶着差點掀飛紀家屋頂的破天罡風,一并消失,無迹可尋。
紀慕人的頭發重新灑落肩處,他的眼睫也垂下來,井中已平靜無波。
他松了口氣,又忽然覺得奇怪,“我為什麼要救那黑東西......那張唇,又是誰?”
紀慕人擡頭又瞧了瞧恢複如常的天,他伸手摸了摸腰腹,方才這裡有一瞬暖流随冷氣拂過,餘溫殘留。
“二公子,二公子不好了!!”
小跟班阿午從拱門外一伸腦袋鑽了進來,手裡拿着一本冊子和一張皺巴巴的紙。
紀慕人回過神,沒有看阿午,他轉向另一邊,俯身扶起叫嚷不停的李嬷嬷。
“李嬷嬷,你可摔着哪了?可要請大夫來瞧瞧?”
李嬷嬷扶着腰站起來,嘴裡“哎呀哎呀”叫個不停,痛苦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公子,咱們的紅綢出問題了,快鬧出人命來了!”阿午慌手慌腳遞出手裡東西,全然不管院中一片狼藉,更不聽那李嬷嬷嘶啞的叫喚,隻對他家公子道:“今日嚴公子大婚,用了咱們的紅綢,說是起了滿身疹子,手臂上都是紅斑,還發起高燒,吐了一天,人快不行了,嚴家嚷嚷着要紀家賠償呢!”
紀慕人回過身,接過黃紙和賬簿,一邊翻着一邊往外跑,跑至拱門前,他倏地止住腳步,回身對撞上來的阿午說:“快把李嬷嬷送回去,給她找個大夫,處理完了給我備轎......不,先給我備轎。”
阿午揉着額頭,道:“二公子要去哪?”
“嚴公子府上。”
阿午精神一來,跳起來一拍掌道:“好啊!聽說那嚴公子家宅附近都是好玩的地方,還新搭了一個戲台,請的是京城的戲班子!二公子您去找人,捎着阿午去聽戲!”
陰陽嶽的雪不見小,雲都往一處聚集,看不見的晦暗正蠢蠢欲動。
紀慕人上了轎子,為趕時間,轎夫幾乎一路小跑,紀慕人在左右搖晃中翻看着手中賬簿,他手裡捏着一小條紅綢,左右細看。
“奇怪,這麼多紅綢為何全被嚴公子買了,難道全俯上下所有人的衣裳都要嚴公子承包?即是如此,又為何隻有嚴公子一人出現不适?”紀慕人又展開那張揉皺的黃紙,黃紙中央隻寫了“謀财害命”四個字。
紀慕人皺起眉,這四個鮮紅的字,是用血劃出來的,隻是歪歪捏捏,奇醜無比,看不出是誰的字迹。
他将紙湊到鼻尖,輕輕一聞,霎時睜大眼。
有毒——
紀慕人猛地咳嗽起來,他趕緊将黃紙捏成團,攥在掌心,擡手掀開側簾,“阿午,快調頭回去,讓給李嬷嬷瞧身子的大夫來我這一趟,讓他看看這毒是什麼——”
後半句話還壓在喉間,他就發現了不對。
原本颠簸的轎子不知什麼時候沒了動靜,連人走路的步子聲都沒了。
這麼快就到地方了?阿午難道已經離開去看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