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意越來越重，十一月校運動會結束，帝都開始市區供暖。

沈尋知和步南兩個靠空調過冬的南方崽崽，從最初的新奇，到不适，再到習慣，大概花了一周半，直到現在，已經徹底離不開暖氣了。

日子一天天過，課業和稿件充斥着沈尋知的生活，從答應萬念成到今天，西沉海報的商稿已經修了無數次。

當初那幅色彩在酒店房間裡完成，繪畫進度跨越一整個分化期，盡管過去數月，沈尋知仍然記得自己落下的每一筆。

扪心自問，當時的創作心境比較簡單，不，不僅簡單，還很淺薄。

重新拍攝時，成為編劇筆下擁有完整人生的樓奚，以劇中人的視角俯瞰整個時代更疊以後，再看昔日畫中橘紅淺黃的日暮之景，隻覺寡淡。

某種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異樣感，在商稿成型的過程中越來越濃，中間幾次，沈尋知都停了筆，無法畫下去。

靈感和幻想是圖層起源，而堅定的信念和表達是創作方向。

四者兼備，藝術則成。

當時稿件磨了一段時間，看見成品時，沈尋知卻總覺得不夠，“不滿意”的心情達到頂峰……

這幅商稿不該止步于此……

它，可以更完整……

後來沈尋知修改了原始鋪色，另存一幅圖層。除了舅舅看好的那幅原版，臨時補位的次稿，在着色方面做了大膽修改。

整體構圖和布局一樣，隻是砍掉了一半暖色。

天空弱化了殘陽的光輝，底色改用素雅的灰藍、灰紫等鋪就，淺黃和淡粉做靠近日光的層次漸變，同時保留了那條明黃摻白、橫斜畫布的高光。

新稿光影對比強烈，金輝經晦明難辨的天色一襯，沒人說得清，那沖天破海的太陽光，究竟來自黃昏，還是黎明。

如今回想起來，稿件第一次交上去時，沈尋知跟甲方開了一個不短的電話會議。

當時上頭沒提前跟對接海報的工作人員通氣兒，會議裡的片方并不知道這次商稿的畫手就是老大的親外甥，所有流程公事公辦，為的就是把控海報的質量。

這個會議房間的與會人員隻有一個共同目的——完成西沉首發海報的定稿。

那場會議持續了近一小時，沈尋知面對甲方的提問有條不紊，将自己的想法掰開揉碎跟人解釋。

長時間的叙述裡，混雜着面對外人時的緊張，沈尋知一直口幹舌燥，中途還出去續了杯水。

對接人：“老師，其餘問題都差不多了，您的稿件和前期領導給我們的概念主旨很吻合，按照我們之前提出的修改意見繼續細化就可以。但，您打算細化哪一個版本？希望您可以解釋一下兩幅稿件有什麼區别，以便我們深入了解以後再做取舍。”

沈尋知緩了一口氣，将醞釀好久的腹稿和盤托出：“就像我剛剛說過的，接稿前我曾接觸過《西沉》的劇本，對電影背景和劇情都有一定的了解。海報靈感來自于電影的結局，是日暮黃昏時、巨輪沉海後，硝煙揮散、海面清淨的場景。我的稿1 用了大量的橘紅和金黃，主要想展現盛夏落日的炙熱和濃烈，整體主色調偏暖偏亮，暗合電影情節的高|潮，隐含了樓氏覆滅和新勢取勝時交織揮灑的兩種鮮血，那道斜穿畫面的高光，代表推翻舊勢存在必然的犧牲，這些因抗争而存在犧牲本身就很壯烈耀眼。”

對接人：“您的确對我們劇本有很深的體會，其實看到這個稿件的時候我們是很滿意的，在色彩和光暈上您把握的很好，但是您後來又發了一版，關于這個，我們也想聽聽您的想法。”

沈尋知舔了一下嘴唇，試圖緩解口渴：“我在畫稿1 的時候，越畫越沒有感覺，不是我方向出了錯，而是我覺得，如果按照最初的想法完成作品，差了點東西。後來我反思了一下，我覺得我在創作稿1時，太強調時代更疊的熱血和激烈了，如果隻展現推翻與掙紮，畫面情緒會過于濃，同樣的，也過于單一。”

對接人：“所以，您改了色調？”

沈尋知：“嗯。太陽光輝破雲而出的不止有日落，還有日出。稿2 裡我換改了天色，降低底色的飽和度，大面積鋪了煙紫淺灰，重新在這上面畫了偏冷調的粉、橙、黃色作光線過度，為的是刻意模糊黎明和黃昏的界限。簡單來說，日暮時分代表了樓氏的傾覆，而新勢一點點發展，在破敗沼澤裡苦苦掙紮，到最後取得勝利，于他們而言，就像日出一樣代表了新生，雖不如日落激昂壯麗，但每一筆素雅質樸的暈染，都象征着希望和曙光。雖然把兩幅畫稿放在一塊對比，稿1的存在感更強，畢竟飽和的暖色本身就在視覺沖擊上很有優勢。但，雙重色調代表雙視角，呈現的是電影劇情多維度的魅力，站在任何一方看到的内容都不一樣，而我想把決定權交給觀衆。”

對接人似是看了誰一眼，幾秒雜音後，某個入會即潛水的頭像蹦出來，挂上了麥克風。

周栩年：“明白，海報的最終版我們還要商議一下，畫師的想法我們也會列入考慮，等結果出來會有人通知你這邊。”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開麥，當真吓了沈尋知一跳。

他沒想到自己天馬行空的表達會被熟人聽見，當場慌得三魂不穩，“栩年哥”三個字差點蹦出來，周栩年話語剛落，沈尋知後知後覺的羞恥感就不講道理地湧上來，将他淹沒。

對面說散會後，他才逃似的退出會議，捂着臉緩了好久。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面對陌生人能夠侃侃而談的話題，拿到長輩面前，就成了半個字音都發不出來尴尬之語。

後來沒過幾天，片方對稿件的最終商讨也出了結果。沈尋知收到通知，視角兼備的稿2成功中選，将作為首發概念海報用作宣傳。

片方的選擇與沈尋知心中側重的一方不謀而合，稿2 是畫手推翻原設定，在前稿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新版，情緒和表達都更貼合他對《西沉》的理解，細化這一版于沈尋知而言，靈感更充沛，也更有感覺。

方向确定後的這段時間，沈尋知一有空就趕稿，跟對接人溝通，按照需求修改，抓緊每個瞬間細化完善，跟甲方聯系的比跟賀言聲還多。

之前簽的合同隻包含商稿的繪制，所以沈尋知想在殺青前結稿。

原本不用那麼急的，也不是殺青當日就立馬要用，但他總覺得，再怎麼樣也得給甲方留點P上電影大名的時間吧，于是幹脆将自己的結點提前。

秉持着這樣的心态精化細節，每一筆都落得格外認真，又格外迫切。

這天調酒社新分享了宿舍簡易特調，隻需要青提酒和青桔飲，沈尋知和步南說好買齊東西去家裡試試。

步南端着剛調好的特飲走進房間，沈尋知照例坐在電腦前繪圖，步南瞟了一眼：“你這圖畫好久了吧，感覺看見過好幾次了。”

沈尋知接過飄着冰塊的果酒：“對呀，接稿哪有一錘定音的，總會改一改，現在離結稿隻差一點點了，這段時間我都把賀老師冷落了，每次發消息不是他在忙就是我在忙，謝謝。”

“嗯，我就說你倆像網戀，還是那種分分鐘幾千萬的霸總類型的，平時根本找不到人。”步南跟他碰了一下杯，“這東西還挺好喝，我沒放多少酒，你應該能适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