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善……不知。”
“不知?”隋瑛笑道,“好一個不知,那我便與你講道講道。”
隋瑛踱步至案前,抿下一口茶,好似平複心緒。
“那廣陵林氏,指的便是當年廣陵府的知府林可言。那林知府是個克己奉公、砥砺清潔的官老爺,在當地的名聲都是頂好。而立之年,在兩抱閨女之後終是得了一位嫡子。這嫡子讨着全家人的歡喜,五歲擅對偶,六歲誦千言,端的是一個穎物絕倫的主兒。可世間安得雙全法,那林氏小兒天資聰慧,卻自小體弱多病,一年上頭都泡在藥罐子裡,叫郎中都跑斷了腿。直到那年春日,一雲遊道士突然前來,為那小兒診出了氣運,說其命格出衆,卻獨獨少了一分‘玉’字。”
“我隋在山本家制玉出身,做着全廣陵的玉石生意,也算小有名氣。一年春日,那林知府親自登門拜訪,委托家父為其小兒制上一枚護身玉。”隋瑛看了一眼林清,見他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于是繼續說:“也就是那時,我開始随家父出入林府,也得以見到那林氏少爺。”
“那林氏少爺名安晚,是個頂漂亮的孩子,叫人一見他就難忍歡喜。那年春日,夜月正明,家父聯想到這孩子名中的一個‘晚’字,又想起近日從那南洋尋得的一方上等煙紫翡翠,便耗費所有心力,打造出一枚新月玉來。那玉甚美,說是家父技藝之巅峰也不為過,隻消戴在那孩子身上,便叫人再也移不開眼了。”
回憶悠長,隋瑛仿佛看到,那孩子身着月白綢衣,坐在庭院下的禅椅上朝自己微笑。江南風吹,碧波蕩漾,庭院鈴木三兩枝,湖畔百花競相放,他是那樣寡言、沉靜,卻會抓着自己的衣襟,一聲聲喚出“哥哥”來,那童音嘤咛純潔,不惹塵埃,叫他心軟,數次蹲下身将這孩子抱進懷裡,在他臉上輕輕吻着。
“然後呢?”林清兀地睜開眼,饒有興趣道:“令尊的玉,保住了那林家少爺沒?”
隋瑛的目光閃爍,好似蒙上水霧,這是第一次,他轉過身去了。
回憶中那小小的黑漆棺椁,又出現在一條送葬隊伍的最前頭。
“這答案,恐怕天底下隻有一人能回答我了。”
林清站起身,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來。
“既然在山說那廣陵林氏已是被抄了家,就算有玉,怕也是起不到什麼大用處了,真是皇袍作蓑衣,浪擲了令尊的手藝。”
隋瑛轉身,看向林清,隻見他低頭淺笑,一張清冷卻豔絕的臉龐上看不出任何别的情愫來。
“是嗎?可我怎麼覺得,那玉,将他護的很好呢?”
林清嘴角些許顫動,但依舊沉穩,“怕不是在山今日受了傷,起了什麼妄念罷了。瞧你——”突然間,林清臉上換了副神色,那竟是快活之色。他走上前去,撫摸隋瑛的傷臂,“胳膊受了傷,還看什麼勞什子書,寫什麼字,休要再看、再寫了。早些歇息罷,我也累了,累得很,我想回房了。”
“我深知你累得很。”隋瑛凝視他,一字一句地說。
林清垂首,一言不發,卻淚落兩行。
“既知我累,何不讓我離去?”
隋瑛輕輕捧住他的臉,抹去他的淚。
“風雨四作,鳥歸入林;海浪砰訇,舟泊于港。汝可知,吾既是林,亦是港?”
“羽翼雖弱,借勢直飛雲霄裡;舟帆雖薄,馳浪可達天地間。汝怎可知,這鳥不喜風雨,這舟不耐巨浪?”林清辯道。
隋瑛溫和一笑,面對此等辯白,淡然道:“吾不知,遂等之,盼之,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