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一稀裡糊塗被雲浥川拖了出來。

“不是，等等，山……雲……浥川，你拉我出來做什麼？”整個人還處于混亂狀态的葉清一連稱呼都徹底混亂了，被戶外的冷風一吹，覺得自己整隻鲵全身上下說不出來的難受。

修成有成當然不怕冷，但不代表他就喜歡在外面吹冷風，剛回來坐下沒多久，連沙發都還沒捂熱，這不給他一個充分的理由他絕地不接受。

……哪怕質問的對象是山主大人，他也不接受！他可以命令自己去做某事，卻不能這樣……

這樣是怎樣？

或許是因為神魂不全記憶有缺，他現在接受了“雲浥川等于青漪山主”這個現實，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态度去和他相處。隐約的潛意識中，也知道走得這般近……不是君王與臣屬該有的距離，于是隻好拒絕一切可能造成誤會的行為，将界限劃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還被雲浥川緊緊抓着，他不敢強硬甩開。或許是天太冷，而雲浥川的衣着又實在單薄，他從指尖到掌心都透着一股寒涼，葉清一試着捂，捂不熱。

雲浥川又咳嗽了一聲，葉清一頓時就顧不上這手捂不捂得熱了，滿心都是要遭，滿眼都是他蒼白得幾無人色的肌膚。

“山主大人，您的身體……”葉清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多保重”，這三個字聽上去太過蒼白，而這具身體的迅速頹敗又不是“保重”就能修養好的。

“無事。”雲浥川仍不放開抓住葉清一的手，“習慣了就好。”

語氣平靜地讓葉清一毛骨悚然。

“要過年了……或許我該多穿幾件？清一，你看過這人世麼？”雲浥川渾然未覺葉清一的不自在，隐約帶着笑意說了個不那麼好笑的笑話，問了個讓葉清一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問題。

他衣櫃裡一年四季什麼衣服沒有，而葉清一活了這許多年，又怎麼會不曾見過人世萬千。

他見過萬國來朝的盛世，也見過路有餓殍的衰敗……盡管睡了一千年，人間多了許多新奇玩意，不過熟悉之後就會發現，千年過去，人間還是那個人間，人也還是那樣的人。

沒新意，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可他知道這不是雲浥川想聽的回答，他在雲浥川身邊停留的歲月實在太久，即使記憶有缺，也本能的知道雲浥川想聽的不是這些。站在不同的立場上，他們到底是不一樣的。所以雲浥川是龍脈，而自己隻是一隻……永遠隻能仰望他的赤鱬。

“山主大人，我……屬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雲浥川搖了搖頭，隻道：“你不是我的屬下。”

是什麼，他卻沒說。

巨大的恐慌與不安攥住了葉清一的心髒，他聽見雲浥川在他耳邊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葉清一覺得自己沒有明白的那一天。

雲浥川歎了口氣：“……四兇既然現在暫居于我麾下，我也該一盡地主之誼。清一，你有什麼想吃的？”

葉清一渾渾噩噩避開他寒涼的目光：“……随便。”

隐約間他聽到雲浥川又歎了口氣，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歎氣。歎息聲聲，不忍再聞。

雲浥川不再追問他了，沉默地牽着葉清一的手慢慢走。

天色有些晦暗，好在商超并不因為天氣不好就提早關門，雲浥川帶着葉清一進去掃了一圈，每拿一樣東西就放到葉清一眼皮子底下問一問，得到的答複無一例外都是“随便”。

他實在無心于此。

妖族不過年，若想湊點人間新年的氣氛，盡一盡地主之誼，即使每家飯店的年夜飯都預訂滿了，隻要大把的錢砸下去，總是能請到人的。雲浥川身份在此，隻要他願意，就有數不清的人願意為他鞍前馬後，對葉清一來說，龍脈之尊實在不該為此勞心勞力。

……四兇不配。

東西買得太多，葉清一總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把東西收進小洞天裡，好在有錢能使鬼推磨，雲浥川肯花錢，自然有商超的工作人員願意為雲浥川送貨上門，于是兩人空着四隻手來，又空着四隻手回去。

葉清一呼了口氣，今年的安南格外冷，似乎一口氣吐出來，立刻就會凝結成冰碴子，讓他忍不住又裹了裹衣服。

三昧火是心内火，可焚盡一切，卻實在缺乏溫度，不能在這時提供半點熱量。

“很冷？”雲浥川問他，寒涼的掌心依舊輕輕拉住葉清一。

“還好。”修成有成，倒也沒有那麼冷，隻是身體還殘存着一些本能反應。

葉清一不知自己臉上已經寫滿了疲憊，輕聲問雲浥川：“我們為什麼不跟着送貨車一起走？”跟着車走就不用在這吹冷風，也不用多走路了。葉清一不擔心自己，可雲浥川的身體實在不合适在寒風中行走。

雲浥川笑了笑，沒說話，葉清一就不再問了。他不願意這樣，可他也不能忤逆雲浥川做的決定。他的這位山主大人，看上去向來溫和從容，進退有度，可若鐵了心要做什麼，就絕無轉圜餘地 。

他早就明白的。

雲浥川牽着他在街道上慢慢走，空曠的街道實在冷清，偶爾有一兩輛車絕塵而去，車尾氣的味道混合着塵土，讓葉清一忍不住皺了眉。

“山主……”他仍想試着再勸一次。

“清一，你看，下雪了。”雲浥川空着的那隻手張開五指，一片細小的雪花落入他掌中，或許是因為他的手太冷，雪花過了好一會仍保存着完好的形狀，六角晶瑩，在路燈下閃爍着點點微光。

“下雪了不更應該早些回去嗎，出門時您沒拿傘，我也沒有。”

雪花化成一滴水，在雲浥川掌中漏下，即使再冷，終究有融化的那一瞬間。

雲浥川搖搖頭，還是不急不緩地走着，葉清一閉了閉眼，想張開結界防雪，又被雲浥川阻止。

“山主……！”葉清一氣結。

“若你還敬我為山主，便聽我的話。”雲浥川小小咳嗽了一聲，微笑，“隻有這麼一會，不要緊的。”

葉清一無法拒絕那雙凝視自己的眼睛，沉默地被牽他牽着走。

華燈初上之時，道路越發安靜。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微黃的燈光中，似乎這條走了許多遍的路永遠也走不完。

連經過的車也沒有了，天地間恍惚陷入一片極度的寂靜中。街上店鋪的燈光一點一點熄滅，遠處民居的燈光又一點一點亮起。

雪下得愈急，燈火竟在一片朦胧的雪中變得越發清晰明亮。雲浥川呼口氣，白氣便煙煙袅袅朦胧了他的眉眼。

雪越來越大。

“清一，你看，這就是人間。”

雲浥川的聲音似乎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葉清一蓦然回首，紛亂的雪落了他滿肩。

這雪下了也沒多久，偏偏如亘古堅冰一般難以化去。遠遠看去，兩人竟像是兩尊上了顔色的雪雕。

雲浥川微微點頭，給葉清一拂去肩頭細雪。

“山主大人……”葉清一也接住一片雪花，眉頭并不因為雲浥川的動作而有些微放松，反而皺得更緊，“……這雪，為何不化？”

他的手再怎麼冷，也比雲浥川要暖和許多，然而在雲浥川手中不化的雪在他手中也不融化，就這麼靜靜被他拈在指尖——葉清一用力控制得極好，所以也确信，雖然依舊脆弱易碎，雪花本身卻并不因為溫度而改變。

雲浥川雙目微阖，輕聲道：“靈氣改變了。”

葉清一怔住。

“回家吧。”

葉清一将五感打開，刻意收攏的知覺重新回歸于天地，頓時察覺到靈氣如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湧起，綿綿不絕。現在隻是一點小小浪花，如黎明前的那一線微光一般黯淡，并不引人注目，但隻要給予時間醞釀，終将會成為席卷天地的大勢——

不，天地之春秋枯榮，本就是天地大勢了。

“靈氣回潮了。可……為什麼……這麼快？！”葉清一難以置信自己感受到了什麼。

天地間自有秩序，靈氣充塞于人間與幽冥界兩界中，又是何等龐大的數量，即使有龍脈與歸墟作為靈氣流通節點，兩界也無法承受驟然提升的靈氣濃度。當一片地區内部的靈氣濃度出現巨大差值，随之而來的一定是巨大災害，這一點在過往千百年中就已經證明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