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鑒于這幫人曾經有過自殺的同伴,那多半曾經被點破過,如果他腦子沒壞,那他的回答應該是‘因為做夢’,反正沒人能叫得醒裝睡的人。”
“你總是很在意‘清醒’這件事。”太宰若無其事地開始翻舊事,也不管黃泉還記不記得:“你以前對魏爾倫說讓他繼續清醒地活着,澀澤龍彥的墓志銘‘九天十七小時’估計也有你的事。”
太宰毫不留情地揭穿紀德這件事的本質:“既然如此,這麼一群做白日夢的家夥要夢死,你為什麼這麼幹脆就答應了他們?”
黃泉本來已經準備離開了,聽到太宰這番話,她停下了腳步,轉身正眼看着他:“你總說我傲慢,你自己也不遑多讓。”
“呵。”太宰提起嘴角,“是又如何?”
他太聰明了,看什麼都看得太透,就算是紀德這件事,他稍加分析便能全中。衆人皆醉我獨醒,他便是傲慢又何妨?
黃泉想了想,道:“我曾于旅途中聽聞一個故事。”
“有一個老瞎子,以彈琴說唱為生。老瞎子的師父也是個瞎子,臨死前傳給了他一個藥方,那時候老瞎子還很年輕。師父并告訴他,彈斷了一千根琴弦,便可按這藥方抓藥,吃了藥就能見到光明。老瞎子抱着得見光明的希冀,一生千辛萬苦地說書。”
“但實際上這張藥方是一張白紙。”
黃泉中斷了叙述,問太宰道:“你若是得知這些,你會告訴他實情嗎?”
太宰抱着臂聽黃泉啰嗦,聞言反問道:“我說了,他信嗎?”
黃泉并未回答,而是繼續講故事:“老瞎子暮年的時候終于彈斷了一千根琴弦,滿懷希望地去抓藥,得知了白紙的實情。他的希望破滅了。”
“但在死前,老瞎子想到了自己的徒弟,那是個小瞎子。小瞎子問他,是不是吃了藥,是不是能看見了,老瞎子卻說他記錯了,不是一千根琴弦,而是一千兩百根。老瞎子讓小瞎子繼續彈琴說書,彈斷了一千兩百根琴弦,便可以按藥方抓藥。”
黃泉講完了故事,問太宰:“你有什麼想法嗎?”
“你要聽實話嗎?”太宰冷漠道,“雖然那兩個瞎子活下去了,但那隻是一張白紙。”
根本不存在的目标。
漆黑的大日。
黃泉把太宰的話反轉了一下:“雖然那隻是一張白紙,但他們活下去了。”
“老瞎子的師父說,‘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
目的雖然是虛構的,但非得有才行。
太宰道:“為什麼?這樣活着什麼意義?”
黃泉反問道:“我向你們提出了‘鳥為什麼會飛’這個命題,你想知道我的答案嗎?”
太宰定定地看着她。
“我的答案是,為了一個不存在的終點。”
黃泉擡起了一隻手,制止了太宰無意義的反問。
“人海茫茫,他們為了工作、為了升職、為了下一頓吃得更好、為了兒女的未來,為了等等等等,不息奔走。他們的目标也許是自己賦予的,也許是他人或社會賦予的,很多人到死都不會意識到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中隐藏着什麼樣的虛無。”
“而你看破了這虛無,你以為你站的比他們更高,你以為這世界腐爛氧化、毫無意義。”
“某種意義上,你是對的。”黃泉看着太宰的眼睛:“你很聰明,你能拿捏紀德,你能拿捏織田作,拿捏敦,你甚至能拿捏我。”
“除此之外呢?比如說……”黃泉看向了織田作,“你曾說到的,織田作那決不殺人的麻煩的信條,你知道為什麼嗎?”
太宰不知道。他與織田作、安吾能成為朋友,靠的就是對彼此的生活毫不越界,除了人盡皆知的消息,他從未調查過織田作。
黃泉問織田作:“你願意告訴我們嗎?”
織田作沉默了片刻,實話說,他并不太願意将他那藏在心裡的夢想宣之于口,但他直覺他的回答對黃泉和太宰都很重要。
“我有一個夢想。将來,等我辭去mafia的工作,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情的時候,我希望在能夠看到大海的小屋裡,坐在桌前,寫小說。曾經有個人對我說,‘寫小說就等于寫人’。剝奪他人性命的人,是無法書寫他人人生的。”
黃泉看向太宰。
實際上,太宰并不能理解織田作的理想。但這是織田作,太宰不想對他噴射毒液。
太宰以前稱魏爾倫為茅坑裡的石頭,太宰自己其實也差不太多。
“你和過去的我太像了。所以,請原諒我的傲慢和大言不慚,暫時将我的答案借給你。若是有一天,你能理解‘不存在的終點’意味着什麼,你便能找到你一直苦苦尋求的答案。”黃泉道,“你在mafia裡待得夠久了,有想過換個環境嗎?經曆得足夠多之後,總會有些許收獲的。”
“織田作,要回去吃咖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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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作和黃泉先行離開了。織田作知道這時候的太宰需要一些私人時間。
“覺得我話說得太重了?”黃泉問織田作。
“算不上。”織田作老實答道,“其實我都沒怎麼聽懂。”
“你倒也不必懂那些。”黃泉輕笑了一聲。
對「虛無」遲鈍,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說你要做小說家,你有想過如果你的才情文筆并不足以讓你得到讀者的認可,或者你無法從港口mafia辭職,你的夢想不可能實現這樣的事嗎?”
織田作有些莫名:“實現不了……那就實現不了吧。”
他的脾性裡有些逆來順受的意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有這麼個夢想,還以它為信念規束自己,慢慢靠近它,僅此而已。
至于夢想能不能實現,反正路在這裡,走就是了,就算真實現不了,那到時候再說咯?想那麼遠做什麼?
何況他都不一定能活到那時候。
黃泉笑着搖了搖頭。所以“鳥為什麼會飛”這個問題給到紀德、給到太宰都沒問題,但給到織田作就很有一種隔靴搔癢的意思。
走過虛無卻目不斜視,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确實世界的本質是虛無,無論行于何種道路都注定會直面虛無的籠罩,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聚焦于“行”的本身,因為無論行向何方,總歸都是在“行”,唯有它永遠不會被虛無破滅。
可若要立于那不敗之地,着眼于“行”,必要正視那終點的虛無,可……
太宰那不為人理解的痛苦。
和……
她早已滅亡的故鄉。
黃泉想,若有選擇,她願作那萬千蝼蟻中的一員,朝生暮死,行于何種命途都可以,迷茫或是痛苦都無所謂,好過走上這永無止境的「虛無」之路。
這些道理,她願永不得知。
隻可惜,她沒有選擇。
「虛無」,一旦踏上,便永無回頭之路。
那“不存在的終點”就像天上的月,我走月亮也走,可望不可即。完滿的終點永不可能到達,此路永無止境,終點從不存在。
但我們依舊追逐着它。
它沒有實在的意義,也從不會給你任何好處,隻有當你真的正視它,正視它的虛無,卻依舊相信它的時候,才能從中獲取力量。
正因為結局是虛無的,我們才能從無意義中尋得勇氣。
因為存在本無意義,所以我們才能為自己的靈魂立法。
正如每一個邁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熱烈地生長,我們看到了終局的虛無,才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生命的美麗與悲壯。
鳥為什麼會飛?
因為鳥兒生來就會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