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城是個好脾氣,也沒覺得織田作冒犯,低頭回答道:“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女人,隻能把他的理想當理想,我隻是不想看到那個人痛苦的表情。”
織田作眼看太宰又要開口,自己卻找不到話來堵他,情急之下在桌子底下踢了黃泉一腳。
多個人多份力量。
然而黃泉的嘴皮子也不怎麼管用,她隻會抄作業,于是咖啡廳裡上演了生硬轉折之二:
“那你的戀人的理想是什麼呢?”
國木田雖然背對着這幫人,但也是在聽他們說話的,聞言差點要捂臉,這都是什麼傷口撒鹽的高情商找話題。
佐佐城也沒有覺得黃泉冒犯,輕聲細語道:“他希望母子夫妻沒有離别,希望世間衆生無病無災,希望……所有惡人都能得到制裁。”
明明是黃泉問的問題,得到了回答後,愣住的也是黃泉。
“你竟是……這麼想的嗎?”
佐佐城敏銳地感知到了黃泉的變化,不禁問道:“怎麼了嗎?”問完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次低下了頭。
黃泉垂下眼,看着面前的咖啡杯:“如果有一片巨大的夢境,它足夠逼真,逼真到與現實無異。那裡沒有生離死别,每個人都能收獲應得的美滿與幸福,并永遠快樂地生活下去。”
她看向佐佐城,盡管她看不見她的眼睛,又看向國木田,盡管隻能看到他的背影:“請問,你會願意栖身其中嗎?”
無人注意到,太宰的手指捏緊了一瞬。所幸手中的咖啡杯足夠堅硬,他也足夠廢物。若是中也,這杯子大概已經四分五裂了。太宰漫無目的地想。可若是中也,大概也不會被影響到心神。
自己大概真是變了些。若是兩年前,他根本不會為此動一根眉毛。
佐佐城猛地擡頭,卻答不上來。
國木田轉過身來,隻問了一個問題:“那現實中的人呢?”
黃泉道:“做着夢吧。”
國木田道:“理想是立足于現實的,美夢裡什麼都有,但那不是我要的。”
黃泉剛要說話,卻聽到一聲清脆的“啪”,太宰把咖啡杯放回了杯碟上,打斷了她。
“黃泉的‘如果’不太夠。我來擴充一下。”太宰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眸低垂,“如果有一個神——我姑且稱之為上帝——他創造了一個神國,那裡沒有生離死别,每個人都能收獲應得的美滿與幸福,并永遠快樂地生活下去。”
太宰擡眼看向國木田:“讓這樣的神國降臨人世,你願意嗎?”
将“美夢”替換為“神國”,這個問題一下子就尖銳了起來。
國木田被太宰和黃泉兩雙頗有壓迫力的眼睛看着,一下子有點慌,他本來就不是有急智的人,即使他覺得這兩個人的說法不對勁,但被他們帶進了溝裡,短時間内竟不知如何反駁。
最後還是佐佐城解救了他。她道:“太宰先生,上帝并不存在。”
太宰收回了他的目光,重新擺上了有些輕佻的笑容:“所以我們在說‘如果’嘛。”
佐佐城低聲道:“他大概也是會做這樣的夢的吧。”
太宰的笑容無懈可擊。他又一次把問題抛回給了出題人:“如果黃泉小姐見到了這樣的夢、神國,你會怎麼做?”
黃泉頓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也許需要回溯往昔的記憶。她道了句“抱歉”,喚出了她的長刀,令往事重新漫上心頭。
她向衆人講述起了一個叫“匹諾康尼”的地方,一個美滿幸福的“太一之夢”。
到此時,掉線了半天的國木田終于抓到了這個故事,還有之前提問裡那不對勁的地方。
“等等,這個夢還醒得過來嗎?”
太宰輕笑一聲:“美滿幸福的夢境,千瘡百孔的現實,為什麼要醒來?”
國木田感到一陣不寒而栗,他語無倫次道:“這,這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啊,怎麼能,怎麼能隻剩一段夢境了呢?”
若一個人的一生能以一段美夢概括,那……那還是人嗎?
那不是把靈魂賣給了撒旦嗎?
不,若是按他們之前的說法,那應該是販賣給了上帝。
“但事實是,他們醒過來了,被一刀劈醒了。”太宰道,“用你的說法來說,黃泉小姐,令使,隻有令使的力量可以對抗令使,你逼着匹諾康尼的人們醒來,所以那什麼……星期日?才會被人群的力量擊敗。”
“如果沒有你這個令使,他們根本不會願意醒來。沉淪于美夢,或是等着救世主降臨。”太宰不無嘲諷地笑着,“懦弱的精神,沉眠不由己,清醒亦不由己,呵,這個故事裡沒有他們的位置。”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總會有人醒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醒來,直到形成一股足夠強大的力量,踏破這夢境。”黃泉道,“因為人們總要走向未來,縱然人性的弱點使他們駐足停步,但在真正無法前行的時候,人類一定會試圖拯救自己。”
太宰反唇相譏:“拯救不了的都沒了。”
黃泉輕歎了口氣:“對。”
太宰不再接茬,黃泉也不再多言,咖啡廳裡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突然表現出攻擊性的太宰讓佐佐城很有些意外。她和太宰接觸這些時間來,所看見的就是一個雖然有些輕浮但足夠溫柔體貼的男人,卻沒想到他會和黃泉如此針鋒相對。
似乎是為了緩解氣氛,佐佐城道:“所以,上帝無法拯救我們,理想的世界最後還是要由我們創造嗎?”她悲傷地笑了笑,“和他的想法很相似呢,如果是他坐在這裡,也許會和各位相談甚歡吧。”
太宰聞言笑了笑,不繼續拆台了,他岔開了話題,說笑了一陣之後就溫和有禮地送走了佐佐城小姐。
等他再回到咖啡店,就聽到了一個消息。
森鷗外來信,炸彈找到了,炸彈犯也找到了。
炸彈不是髒彈,炸彈犯已經死了。
“死了嗎?”太宰歎了口氣,“線索又斷了啊。”
國木田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補充道:“炸彈犯屍體的皮膚上有好幾處刺青,是數字00,看上去很可疑。”
太宰走了過來:“有照片嗎?”
黃泉把手機遞給了他。
太宰看了看森鷗外發來的照片,眉頭輕輕皺了皺,對國木田道:“那個連環失蹤案的犯人,器官走私商呢?”
國木田道:“在軍警那裡,他對他的罪行供認不諱,但死活不肯說出教唆者的身份,說是一定會被滅口。”
“重審他,我記得社長在軍警裡有人脈,要抓緊時間,不然下一個案件很快就要找上門了。”
這種時候若是軍警不派上用場,那要什麼時候派上用場?内讧的時候嗎?
國木田一愣:“這麼嚴重嗎?”
動用社長的人脈,雖然軍警算公家……但人情好欠不好還啊。
太宰面無表情地加碼:“要是再來一個百人級别的炸彈呢?”
國木田被說服了:“那好吧,我去問問社長。”
太宰安慰他:“放心吧,現在所有人都希望我們盡快破案。”
目送雷厲風行的國木田上樓,黃泉對太宰道:“不必擔心他,隻要他的眼裡還能看進人,他就不會走到‘蒼旗的恐怖|分子’那一步。”
太宰沒看她:“我可管不到那麼多。”
也不知道是在說管什麼。
“織田作?”太宰轉身找了找這個隐形了半天的人,“你覺得佐佐城小姐怎麼樣?”
“嗯?”織田作被這麼一問,完全沒考慮到字面意思以外,他仔細思考了一下,四下一看沒有外人,實話道:“我覺得她不太好。”
太宰本來問的也是字面問題,聞言挑起了眉毛:“哦?”
織田作其人比較特殊,他沒有明顯的善惡和是非觀,除了家人和他自己的那一套信條,他和命運和平共處到了幾乎逆來順受的地步,他的敬業令他能近乎完美地适應任何力所能及的工作,他的包容令他能夠和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共處一室并平等交談。
若不是Mimic事件卷入了他收養的孩子們,太宰毫不懷疑連森鷗外都能在他這裡撈到一個“好”字。
而如今他對佐佐城信子的評價卻是“不太好”。
織田作努力用他那比較拙劣的言辭形容他對這個人的感覺:“她……比較‘抽象’。”然後他看了太宰一眼:“比你要‘抽象’得多。”
熟知織田作性格的太宰一點也沒被冒犯到,他讓織田作仔細說說。
于是織田作隻好更努力地組織起了言辭:“就是,她的眼裡沒有具體的人或事,隻有抽象的各種……概念?理念?我形容不出來了。”織田作苦惱地搖搖頭:“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甚至包括她的戀人,也很‘抽象’,像是已經從血肉幹癟到了隻剩輪廓。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她要做什麼,都一定與‘真實’背離。”
太宰輕笑一聲:“我理解了。”
“不過不用擔心。”他看向遠方的天空,開了個小玩笑,“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