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地牢終年見不得光,地上陳年的血迹幹涸了,複又添了新的血,層層累累,青石磚渾濁到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顔色。濃郁的血腥氣和鏽蝕、腐敗的朽木爛鐵混在一起,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味道。
沈晏微微皺起眉頭。
他看到牆磚上積着厚厚的塵土,習慣性地開口喚他的書童:“止風。”
他喜潔,書房必要纖塵不染,烹茶添香,哪裡見得這些髒東西。
等了一會,止風卻沒有來,回應他的唯有地牢深處鐵制的刑具落在人的皮肉上的脆響,以及斷斷續續的慘叫聲,像是有人在低聲嗚咽。隐約中實在聽不真切,仿佛陷入一場幻覺。
沈晏默然,一低頭看見潔白的袖口上沾了不知誰的血污,那上好的雲錦幾乎裂成絲縧,肮髒又灰暗,着實一愣,複又像被奪了魂魄一般,竟是渾身動彈不得。
因為借着昏暗的煤油燈光,他忽然看到地上的污水中正映着一張狼狽而戰栗的臉。
那是誰?君子當正衣冠,可那人卻鬓發散亂,雙眼充血,滿面驚惶。
恍如冰水當頭灌下,兩排銀牙止不住的咯吱咯吱打顫。
這個不堪入目的人,是他自己。
此刻的他,不是高門公子,不是翰林學士,隻是階下囚。此地,不是書房,而是天牢。
人生際遇無常,真是有趣。
沈晏輕輕笑了一聲,心中最後一點火光也就此熄滅,頹然地貼着牆根坐下。
他出身書香高門,自幼誦聖賢書,才名冠京華。先生告訴他,君子當正衣冠,以太平為務;父親告訴他,身為長子,當擔負家族責任,守世族榮光。
所以他多年來潛心修書,鑽營世務,沿着既定的軌迹,步步攀升,甚至不惜放棄心頭摯愛。可如今舊族鬥敗,他們再無翻身之地。汲汲營營又如何?終是萬事成空。
昔日抉擇,是對?是錯?
“晃當”一聲,沉重的鐵門被拉開,一線幽藍的光亮從地道盡頭的轉角處透了進來。
不知進來了多少兵卒,銀甲和佩刀碰撞時嘩啦啦的響,沈晏耳力靈敏,聽得當中有一人格外不同。那人沒有佩甲,步伐輕巧而沉穩,一下一下,踩在心上,宛如死神降臨。
“人都齊了?”隻聽慕容景涼涼地開口,聲音淡漠得不帶一絲情緒,仿佛在詢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是,請殿下過目。”侍衛雙手捧着一部名冊遞了上去。
慕容景随手翻閱着,薄唇彎了彎,冷峻的臉浮現出難得的愉悅。
名冊上的人大都參與了此次逼宮,當中有和他結怨已久的舊族,有兄長和陸氏從前的追随者,也有想要渾水摸魚的官員,都是身份尊貴、有頭有面的人物。他還是皇子時便與這些人纏鬥多次,可他不是那麼有耐心的人,厭了這些沒完沒了的暗鬥,索性就逼他們露出所有的野心,徹底撕破臉面。
還好結果不賴,他赢了。
他懶懶合上名冊,隻丢下一句:“皆按謀逆罪論處。”
按南楚律法,謀逆,當誅三族,意味着這些自開國以來興盛百年的家族将就此衰落。
修長的手指在名冊的扉頁上輕輕一劃,指上的鴿子血在火把下猝然一閃,就這樣碾碎了所有人的最後一絲希望。
在一陣死一般的沉寂過後,忽然從深處爆發出一陣癫狂的大笑聲,伴随着有人在瘋狂搖撼牢房鐵鎖的聲響。
“慕容景,你不得好死!你以為你殺了老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你做夢!你今日敢動我等,日後還有天下人來殺你!就算天下人都不能成事,上天必将十倍百倍的報應于你,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哈哈哈哈······”
說話的是顧之恒的長子,此刻正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目眦欲裂,眼中燃燒着滔天恨意。他自幼錦衣玉食,何曾披頭散發,像喪家之犬般的被關在陰暗惡臭的地牢裡,受這些下等匹夫的閑氣。既然父親已經死在了慕容景的劍下,大勢已去,他又何懼,不如罵個痛快。
惡毒的詛咒在幽暗的地道裡回蕩着,幾隻蝙蝠受到了驚吓,撲棱着翅膀呼啦啦的飛了出來。
慕容景卻是腳步一頓,悠悠轉過身,一絲殘忍的笑意漸漸漫上唇角,跟在身旁的侍衛不禁打了個冷顫。
“是嗎?那就走着瞧吧。”他不過稍作停留,便移步繼續向前走去,仿若未聞,顯然是懶得和這種蠢貨浪費時間,“可惜你沒有機會看到那一天了······”
咒罵随着一聲骨裂的脆響戛然而止,聲如裂帛,緊跟着有什麼粘稠液體滴滴答答蜿蜒在地上,淋漓不盡,依稀能聽到顧公子急劇的呼吸,卻是再也開不了口。
沈晏一言不發,隻靜靜垂着眼,聽着那腳步聲由遠及近。
終于,一段玄色的錦袍擦過他的眼簾。他緩緩擡眼,對上那雙寒徹的眸子,那人并未駐足,隻是居高臨下地向他投下漫不經心地一瞥。幽暗的燈火在地上投下了高大的暗影,那蒼白如鬼魅的臉籠罩在陰翳中,沈晏看不真切。
那雙無情的眼中是輕蔑還是嘲弄?沈晏睜着眼嘗試分辨。可他很快就發現,甚至連這些都沒有,隻有徹頭徹尾的無視。
從未有過的頹喪和不甘突然湧上心頭。
父親告訴過他,既然享受了布衣百姓無法擁有的尊榮,就要擔負命定的責任,所以他才割舍了追求情愛的自由。可憑什麼這個人可以占有一切?他既有至高的權力和榮耀,又能不為禮法所束,染指長兄之妻?他從未見過有人能活的如此大膽而放浪,如此不顧一切的去追求想要的東西,這又是憑什麼?就因為他生為皇族,便能如此輕易擁有他苦苦求而不得的東西?而他便隻能俯首稱臣,任人宰割嗎?
血氣上湧,他猛然擡起頭,高呼一聲:“殿下,沈某将死之人,有一不情之請。”
清越的聲音在陰森可怖的地道中就恍如一聲驚雷,惹得人心頭一顫。
繡有金紋的錦靴在不遠處停住了,沈晏看到那個掌控着他的生死的人半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睨着他。牆上的火光照在那人正對着他的半張側臉上,在幽暗中顯得格外耀目。這一點微光又将那人的影子拉長,斜斜的拖在地上,宛如巨物将他整個籠罩在陰影中。忽的,火光閃了一下,那半張鬼魅的臉也跟着忽明忽暗。沈晏本能的一哆嗦,有一刻還以為他入了地獄見了修羅。